云南狮子山巅,云雾缠腰的古寺钟鼓沉哑,将千年光阴敲成斑驳苔痕。
寅时,晨露悄然凝于《楞严经》扉页。朱允炆悬笔,饱蘸松烟墨的狼毫在素笺上疾书:“僧为帝,帝亦为僧,数十载衣钵相传,正觉信然皇觉旧。叔负侄,侄不负叔,八百里芒鞋徒步,狮山更比燕山高……”墨痕晕染,似洇开他半生沉浮。
他的笔锋扫过“狮山”二字,窗外松涛忽然轰鸣如潮,惊起檐角铜铃叮当——像是天地在应和这阙写尽劫波的诗,让落在纸间的墨痕,都染了山月的清光。
忽地,腕间菩提子滚烫如炙,惊得他指尖一颤。这串由鎏金银香囊熔铸的佛珠,陡然泛出玄武湖水独有的腥气,裹挟着往昔的血雨腥风汹涌扑来。
山门外扫帚倒地的声响惊破古寺寂静。他蓦然转身,一片枯叶悠悠飘落,悄然覆于诗尾“应文”落款。叶脉间蜿蜒红痕,恰似当年香玺眉间那抹殷红朱砂。
他俯身拾起银杏,指尖轻触叶背纹路,仿若摩挲时光掌纹。记忆翻涌,建文三年上元夜的画面浮现眼前:秦淮灯影摇曳,她鬓间点翠簪熠熠生辉,笑靥盈盈,比满天星辉还要夺目 。
而眼前僧袍下的自己,身形单薄如竹,清癯面容浸着岁月霜色,袈裟下摆还沾着苦丁茶碎末——自靖难后隐入空门,他早已习惯在晨雾里静数松针落石,任由山风梳理被时光揉皱的眉峰。
“空,便是舍去世间缠累,心无挂碍,方得自在…..”戒师训诫如洪钟贯耳,在耳畔轰然回响。手中银杏叶似不堪重负,挣破掌心桎梏,哗然坠地 。
恰在此时,放生池畔传来细微却急促的喘息。香玺倚着石栏,发丝凌乱,发间点翠簪上的瑟瑟石,映着池中往来翕忽的锦鲤,恍惚间,回到那年上元,摇曳河灯与漫天华彩之中。
她凝望着被晨曦笼罩的那道身影,七十天的艰难跋涉化作眼眶热意——那个曾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少年,如今竟清瘦至此。
跌撞的脚步声碾碎寂静。朱允炆抬眼时,香玺的身影破雾而来:鬓发沾着山露,衣襟染着泥渍,眼中却燃着灼灼星芒,似要照亮这十年光阴的雾霭。
“允炆......”一声轻唤,如落石惊潭,惊落了他手中经卷。朱允炆指尖一颤,松烟墨坠地,在青砖上溅开,恰似玄武湖密道里翻涌的水花。
他喉结艰难滚动,低唤“香玺”二字,声线碎如檐角冰棱。那些以为她殁于北平的日夜,孤灯照不暖的衾枕,此刻都凝作指尖止不住的颤栗 。
香玺的泪砸在僧袍补丁上,洇出深灰泪斑:“山长水远,我踏破三双芒鞋,终于在晨钟里寻到你的气息。”她抬手抚上他清瘦面庞,指腹摩挲颧骨薄茧,似要熨平岁月镌刻的褶皱 。
朱允炆猛地双臂收紧,僧袍下嶙峋骨骼硌着香玺额角。他将脸深埋进她乱发,沉水香与山露气息萦绕鼻尖,喉间忍不住溢出半声哽咽:“无数个孤灯长夜,我都以为,这世间只剩我一人在光阴里踽踽独行……”
山风轻拂,细雾悄然沾湿香玺鬓角碎发,却意外暖了他冰冻多年的指尖——原来这世间,真有人踏碎山海,为他衔来半阙未竟的旧词。
大雄宝殿中,药师佛低眉垂目,鎏金佛手抚过药钵,似有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铜钟余韵绕于飞檐,凝作冰棱。朱允炆如梦初醒,双手陡然从香玺肩头滑落,指腹还留着她体温的灼烫。
他转身,袈裟拂过功德箱,箱角铜铃轻颤,惊起梁上尘埃在光柱中乱舞。未抄完的《法华经》残页,被山风裹挟着,悠悠滑至香玺脚边,那墨迹未干的 “空” 字,恰好掩住她绣鞋上的泥斑。
“香玺,莫再追了。妙锦与小千子已远游,你且寻自己的路吧。”朱允炆望着药师佛低垂的眉眼,喉间忽漫起玄武湖的水腥,像那年坠湖时呛入的冷涩沉在嗓眼。
“若长路孤身,我又何必寻路?”香玺攥紧他僧袍的指尖发白,喉间漫着未说尽的呜咽,“与我同去看人间春山,总好过青灯独对,两两相负。”尾音轻颤,像檐角残雪坠入春池,惊起一圈未说破的涟漪。
朱允炆转身避开她灼灼目光,数月前金川门的冲天火光,七日前僧房案头的决绝诗篇,此刻都在经幡翻卷声里碎成齑粉,“这双曾握玉玺的手,如今只合持戒牒;这具曾坐龙椅的身,早已隐入狮山晨雾。”
香玺望向他僧袍下若隐若现的旧伤,那是逃亡时被荆棘划开的疤,此刻却比心口朱砂更灼目。她指尖骤然掐进掌心,喉间涌上铁锈腥味:“你可还记得玄武湖畔的誓言?记得春和宫梁上悬着的银香盒?那些你说‘待太平年与朕共赏’的物什,如今都在我行囊里,被思念浸得发潮 。”
晨钟最后一声嗡鸣撞进殿角,药师佛座前酥油灯突然明灭不定。
朱允炆背过身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袈裟上的补丁——那是香玺最爱的并蒂莲纹,如今已被香灰染成暗黄。
“世间安得双全法...”他喃喃低语,抬步迈过门槛。呼啸山风猛地席卷而来,肆意翻动经卷,将“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半阙残句,轻轻吹落在香玺脚边那片未干的泪痕之中 。
香玺脚步踉跄,急切伸手拽住朱允炆袈裟,袖口刚触到衣摆,两道灰影从廊柱后闪出。年轻沙弥双手合十,腕间佛珠紧绷成半圆,朗声道:“女施主,佛前禁地,不可冒犯。”
晚路腰间苗刀轻颤,似要出鞘。香玺却轻轻推开欲护她的晚路,指尖僵在半空,望着那袭僧袍隐没于香雾之中。
八年前,瞻园花簇里的梨涡浅笑,此刻混着沙弥袈裟上的柏子香,在晨钟袅袅余音里,碎成斑驳光斑 。
“让我过去……”她嗓音发颤,指尖掐进掌心,近乎哀求,“我不是来搅扰清修,我是……”话到喉间突然哽住,她望着佛前长明灯,在沙弥眼眸中投下的细碎光斑,那句呼之欲出的“心上人”,在铜香炉腾起的烟雾里碎成齑粉。
年长僧人自香案后稳步踱出,手中戒尺轻叩铜制功德箱,清响在空殿荡开:“施主可曾留意,山门前那棵银杏已立世三百载,每片落叶皆有定数,若强求拾捡,反到会损伤树心。”话音落时,目光掠过她鬓间点翠金簪——簪头两朵白玉四瓣花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泽,原是宫里造办处旧物,与这佛前青灯格格不入。
“师傅可是说,凡事皆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香玺指尖摩挲袖中银香盒錾纹,盒底“待得云开见月明”小楷在指腹下洇着陈年墨香。忽有日光斜切雕花窗棂,将青砖铺成碎银棋盘,圆光斑落于掌心银盒——这只碎后金缮的旧物,裂痕里缠着细金丝的光。
她猛地转身,从发间取下那枚鎏金簪钗,往功德箱上一放:“这是建文朝旧物,劳烦交给那位……”喉间滚过“师父”二字,终是化作一声轻叹,“交给那位旧人。就说,他等我多少岁月,我便等他多少春秋。”
沙弥推开朱允炆禅房木门,暮色自青竹帘隙悄然渗进,将砖地上斑驳树影晕染得愈发苍凉。
山风裹挟晚来潮气掠过香案,十几片银杏叶旋舞飘落,其中一片凝着未干晨露,叶脉水珠在烛火下折射细碎虹光,恰似他藏于经匣底层的那幅旧绢画:画中少女斜倚秋檀拱桥,裙角被风掀起,鬓边金簪垂下的流苏,似要轻触水面 。
案头铜炉檀香袅袅,与窗外野菊的清苦气息相融,在幽暗中织就一张无形的网,将禅房笼罩。
朱允炆抬手,指尖刚触碰到那枚簪钗,金属的凉意瞬间顺着指节攀援而上。簪尾端“结发共长生”五字,笔画间还留着当年亲手锤揲的细微痕迹 ,那时他在金胚上一笔一划刻下的誓言,历经岁月,此刻依旧鲜活。
他忽然想起那年暮春,香玺站在拱桥中央,阳光穿过她鬓边的金簪,那时她鬓角的泪珠恰被染成琥珀色,像极了此刻簪刻上流转的微光。
朱允炆指间摩挲着“长生”二字凹痕,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将案头未收的经卷翻得哗哗作响,却翻不动压在簪底的那页宣纸——那是他近日抄经时,笔尖在“爱别离”三字旁洇开的墨迹,晕染成与香玺泪痣一般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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