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回声
我坐在老藤椅上时，月光正顺着窗棂爬进来，在地板上洇出一块菱形的光斑。对面的藤椅空着，却像是坐着另一个人——三十年后的我，鬓角沾着霜，眼角的纹路里盛着笑，手里把玩着我现在常用的那只搪瓷杯，杯沿磕掉的缺口在月光下泛着白。
“又在翻那本日记？”他先开了口，声音比我想象中温和，带着点沙沙的质感，像旧磁带转动时的杂音。
我把摊开的日记本往回拢了拢，纸页边缘已经卷了毛边。最上面那页写着五年前的今天，钢笔水洇了一大块：“张雯今天说羡慕我涨了工资，可她转身就把我报表里的数字改了。原来真心换不来真心。”
他伸过手，指尖在那行字上顿了顿，没碰到纸页，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那时候你总觉得全世界都在盯着你碗里的粥，别人多喝一口，你就觉得自己要饿肚子了。”
“难道不是吗？”我提高了些音量，喉结动了动，“我跟李姐说我要结婚了，她第二天就在茶水间说我对象看着不靠谱；我妈知道我存了点钱，就天天催我给我弟买房；就连楼下卖水果的阿姨，每次我买草莓都要多收我五毛钱，说‘年轻人挣钱容易’。”
他笑了，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你记得那年你发烧到39度，是谁大半夜敲你门送退烧药吗？是李姐。你弟后来偷偷给你女儿塞了个红包，说是‘给小侄女买糖吃’，钱比你当年给他的还多。还有卖水果的阿姨，你后来搬家，她追着你送了一兜橘子，说‘住惯了的地方，搬走怪可惜的’。”
我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藤椅的缝隙。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片段，像沉在水底的鹅卵石，被他几句话捞了上来，在月光下泛着光。
“你那时候太怕输了。”他拿起搪瓷杯，对着嘴虚抿了一口，“就像小时候玩弹珠，攥着自己那几颗最好的，眼睛瞪得溜圆，别人哪怕只是路过，你都觉得他要抢你的。其实呢，人家说不定只是想跟你换颗你早就有的玻璃珠。”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电影票，是三年前的。那天我升职，想请几个朋友吃饭，群里问了半天，只有三个人回应。我对着屏幕愣了好久，最后自己买了张电影票，一个人坐在影院最后一排，看着别人笑，自己也跟着笑，笑到眼泪掉下来。
“那天你看完电影出来，在商场门口看见陈默了，对吧？”他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是有这么回事。陈默是我大学同学，那天他穿着外卖服，头盔放在脚边，正蹲在台阶上啃馒头。我赶紧把刚买的新包往身后藏了藏，绕着道走了，生怕他看见我穿的新裙子。
“后来他跟我说，那天他刚接到你发的聚餐消息，想跟你说他最近在创业，没时间赴约，结果手机就没电了。”他的声音低了些，“他蹲在那儿是在等客户取餐，手里攥着的订单，地址就是你公司旁边的写字楼。”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窗帘哗啦啦响。我想起去年同学聚会，陈默穿着西装，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某科技公司cEo”。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当年就觉得你肯定能行，果然没看错。”我当时只觉得尴尬，现在想来，他眼里的真诚，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你总把自己裹在玻璃罩里，”他说，“别人对你笑，你觉得是笑里藏刀；别人对你好，你觉得是有所图。你怕别人嫉妒你，就故意说自己过得不好，工资少、对象懒、房子小，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信了。”
我想起有次家庭聚会，亲戚问我过得怎么样，我扒拉着碗里的饭，说“也就那样，勉强糊口”。我妈当时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后来偷偷往我包里塞了两千块钱，说“不够就跟家里说”。那钱我一直没动，压在抽屉最下面，像块沉甸甸的石头。
“你知道你女儿昨天跟我说什么吗？”他忽然换了个话题，眼里闪着光，“她说‘爸爸，你以前总说自己不开心，可我觉得我们家挺好的呀，有动画片看，有零食吃，你还会陪我放风筝’。”
我的鼻子忽然有点酸。上个月带女儿去公园，她拿着风筝跑，线绕到了树上，我爬上去摘，裤子勾破了个洞。她笑得前仰后合，说“爸爸像只笨猴子”。当时我还觉得有点丢脸，现在想起她的笑声，像风铃一样脆生生的。
“其实啊，”他往我这边凑了凑，声音轻下来，“别人没那么多功夫盯着你。大家都在忙着应付自己的日子，孩子哭了要哄，工作砸了要补，房贷车贷像两座山，压得喘不过气。谁有闲心天天算计你那点好？”
日记本里夹着的一片银杏叶掉了出来，是去年秋天捡的。那天我在公司楼下的花园里散步，看见两个老太太坐在长椅上晒太阳，一个说“我孙子今天考了100分”，另一个说“我闺女给我买了件新毛衣”，她们笑得那么开心，脸上的皱纹都像开了花。
“你看，”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片银杏叶，“人啊，就像这些树，春天发芽，秋天落叶，各有各的时节。你开花的时候，别人说不定在结果；你结果的时候，别人可能在扎根。哪有什么可比性？”
月光慢慢移到了我们中间，像一条浅浅的河。我忽然想起昨天在菜市场，碰到以前的邻居王大爷，他拉着我说了半天，说他孙子考上了我女儿就读的那所小学，“以后说不定能当同学呢”。他眼里的高兴，是真的；我心里的欢喜，也是真的。
“后来你学会了什么？”我问他，声音有点哑。
他拿起搪瓷杯，这次真的喝了一口，水流过喉咙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学会了听风里的声音，不只是风声，还有风声里藏着的鸟叫；学会了看云的形状，不只是像，还有像奔跑的狗、像张开的伞；学会了说‘我今天过得不错’，也学会了听别人说‘我今天也挺好的’。”
他站起身，往窗边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你看外面那棵老槐树，”他指着窗外，“每年春天都开花，香得一条街都能闻见。它从没怕过别人嫌它香，也没怕过别的树嫉妒它。它就只是开花，因为那是它该做的事。”
我合上书，把银杏叶夹回去，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同事说她儿子考上了重点中学，我由衷地说了句“真厉害”，她眼里的光，亮得像星星。
“明天去看看李姐吧，”他说，“她前阵子摔了一跤，在家养着。带束康乃馨，她最喜欢那花。”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淡了，像墨汁融进水里。搪瓷杯还放在桌上，杯沿的缺口在晨光里泛着暖黄的光。
窗外的槐树，枝桠上已经冒出了小小的绿芽。春天，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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