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原万叶不打算振兴家族，在父亲死后，他变卖了所剩不多的家产，然后预计着离开这里。
他要走了。
八重里奈看着他从一个没落的稻妻贵族变成了一个四方游历的浪人。
她倒也并非不能理解。
妖怪的思维和常人不同，很多人都觉得就继续这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但是里奈却觉得枫原万叶做的很酷。
因为“自由”。
枫原万叶说，其实他的生活也并非不自由，只是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天，想知道稻妻还有怎样的风景，除了春日樱花和秋日红枫，稻妻的其他地方又如何呢？
海只岛流传已久的风景如何，雷暴盛行之处的磅礴如何……他想知道。
人生只是短暂的几十载，枫原万叶无意继承所剩不多的家产，做着父亲劳碌一辈子都在做的努力，所以他选择直接离开。
遣散家仆，变卖家产，带着一种没有目的的坚定渴望。
……从此之后，孑然一身。
里奈振翅飞在地上，化作了一位正值豆蔻的少女。
“恭喜你。”她说，“你自由了，接下来想去哪里？”
想去哪里呢？
枫原万叶依照自己的想法仔细思考，思考无果之后，他干脆地说：“随便走走吧，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哇，标准的四海为家。”
“嗯。”他笑，又重复一遍，“标准的四海为家。”
他收拾了行李，然后去找了荒泷一斗和宵宫，一一道过别之后，踏上行船之前，转头对一直小心跟着他的小鸟说：“里奈，再见。”
小鸟从树后面探出头来。
她变回原型，有些纳闷：“你怎么发现我的？”
枫原万叶说：“树后面有一只白色的鸟，鸟的尾巴上还有几缕蓝色，从以前到现在，我们相识这么久，我再也没见过第二只像你美丽这样的鸟儿。”
换做平常，八重里奈或许会被这三两句话哄到飘飘然，但现在不是寻常时候。
她感觉心里有点堵得慌，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是想着……或许以后见不到他，就难受到好像被神子拔光了羽毛吊在春日开花最盛的神樱树上。
“夸我也没用！”她气冲冲地说，湖蓝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你不是要走了吗？快点啊，船都快开走了。”
枫原万叶微笑。
他向前走了几步，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拥抱了她：“再见，里奈。”
这句话很轻。
好像带着某种缱绻，里奈不太明白，只是觉得和平常有些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只是心中不愿意，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
“……嗯，再见。”她闷闷地说。
“放心，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还可以再见面的，不是吗？”枫原万叶微笑，“我只是去各处游历，说不定哪一天就回来了。”
八重里奈是飞鸟，是自由的，是最开始就被允许去往各处的。
但是她迟迟没有下定那个决心，或许是因为害怕孤独，或许是别的原因，或许是希望自己可以寻求一个容身处——
无论如何，现在的她已经成为了鸣神大社的现任巫女，跟着自己的大前辈兼收养者八重神子一起修行。并且在修行的途中，神子回收了那块勾玉。
宫司大人轻声说：【这块勾玉是帮助你便捷地返回这里，现在你已经成长到不需要勾玉也可以轻松回到鸣神大社了，所以里奈……勾玉，该还给我了。】
所以现在，她和人类的身份好像对调了过来，人类游历四方，而飞鸟留在原地。
他们甚至还失去了可以联络的工具。
听起来有些滑稽……八重里奈想。
她有些难过，又有些迟疑。
最终她站在那里看着行船远去，小妖怪坐在礁石上眺望远方，就那样静默了好久，终于选择了回去。
八重神子为什么要拿走那块勾玉呢？
里奈的心中其实隐隐明白了些缘由，如果她没有结识那些朋友，没有把勾玉上的第三个气息保留整整六年之久，没有对谁表露出太过分的在乎，或许那块勾玉现在还在自己的手中。
里奈站在鸣神大社的屋顶上，看着远处已经不见影子的海面。
“神子，你弄错了。”
里奈从屋顶上跳下来，轻巧地落在八重神子的身前。
她的白发已经很长了，长到腰间，才终于出现了一点曾经和枫原万叶深究却一直没有结果的“蓝色”。
八重神子久违地给自己开了一壶樱花酒，然后拿了两个酒盏。她坐在神樱树下，给里奈也斟上了一盏，用眼神示意她坐下，才慢条斯理地问：“我弄错什么了？”
“你忘记了，我是妖怪，天性就是情感淡薄的。”
所以不会被和凡人的情感牵制太多心神，也就不会很难过。
八重神子叹气：“真的？”
脑海中想起当初和里奈的第一次见面，小小的鸟儿被冻僵，只剩下一口气躺在湖面上，还坚持不肯跟她走……说是要等一个人一起去看樱花。
“里奈，你要证明给我看。”八重神子敛下眼界，轻声说，“我并非阻止你，只是有的时候……”
不可结缘，徒增悲伤。
这句话不只是对人，也是对妖怪。
——如果你已经开始为他的离开感到不舍、感到难过；那么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加重对他的思念，还是逐渐淡忘他。
这不一样。
前者是八重神子想要的，她会把勾玉重新交给里奈。
后者是八重神子预料的……如果真的是后者，八重神子也会在里奈的恳求下把勾玉重新交给她，只是心中有一种仿佛已经看见结局的惆怅。
喝醉了酒的小妖怪当天晚上就抱着八重神子哭了个稀里哗啦。
八重里奈还没勇气踏上不见未来的路，所以她只能看着枫原万叶离开。
“好了好了……”八重神子安慰她，“跟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人类诸多分别都是正常的事情，没必要这么……”
“这不一样！！”里奈吸吸鼻子，眼睛红了一圈，“神子，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以前，我只是看……”她说的断断续续，“哪里一样。”
“看”和“亲身经历”，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知道归知道，但是相处六年的人猝不及防地一朝分别，这样的打击确实对从未经历过分别的小妖怪来说，是既难过、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好，这不一样。”八重神子看着她。
里奈醉到迷糊，终于沉沉睡去，八重神子有些怅然，最后还是拿出了那块勾玉。
她把勾玉轻轻地系在里奈的手腕上。
因为脖子上已经有了枫原万叶六年前送的羽毛项链，所以神之眼被她重新穿绳，做成了一条手链挂在手腕上，原本和那块勾玉一起。
现在也和那块勾玉一起。
*
八重神子选择了把那块勾玉还给里奈，勾玉里的气息没有被替换，里奈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是可以找到枫原万叶的气息。
在一阵激烈的心理挣扎下反反复复地纠结了小半个月之后，她使用了勾玉。
熟悉的小世界里熟悉的红枫林。
无风便如镜面般平稳的湖水，白发少女就坐在石板上。
枫原万叶的神情诧异了一瞬。
“里奈？”
小妖怪笑起来，神色狡黠又可爱：“惊不惊喜？”
浪人武士蓦然轻笑：“当然。能在离开之后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八重里奈立刻伸出手，展示了自己捧在手上的功臣：“当然是因为勾玉！”
他轻车熟路地坐下，语气中有些好奇，“你不是说勾玉已经还给了那位宫司大人吗？”
“是还给神子了啊。”八重里奈想了想，也有些困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还给神子之后，神子突然约我喝酒。”
“然后我喝醉了，神子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一觉醒来，勾玉就又在我手腕上的神之眼旁边系着了。”
因为想不明白，里奈索性不想了。
“你那边呢？你那边怎么样？”里奈瞬间转移了话题，她突然兴致盎然起来，着急忙慌地问枫原万叶今天的经历，“第一次漫无目的的游历，你觉得如何？”
枫原万叶想了想。
“怎么说呢……还可以吧，至少目前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说，“我的船行驶了一个晚上，天将破晓的时候，我才上了岸。”
他先是见到了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
枫原万叶询问对方那里是什么地方，被细心科普之后，又被热情邀请去她家吃一顿饭。
他原先想要推拒，对方却说：【来吧，不用感到不好意思，我再过两天就要成婚了，家中要宴请客人，吃食准备了很多。】
“然后呢？”里奈撑着头问。
枫原万叶沉默了一下。
“……不算顺利。”他说，“我被松下小姐邀请回家的当天，她和母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松下小姐家庭不算好，她有个弟弟，父亲是个早就不回家的赌鬼，母亲艰难维持家庭，即便如此……却偏爱她的弟弟。
她即将出嫁，是想着要尽快远离那个家。
“即便是要出嫁了，她的母亲也要她把家务做了，然后为弟弟留下一笔钱。”
松下小姐不愿意，反驳之后，被她的亲生母亲用上了最难听的词汇辱骂。
穷苦人家最不受宠爱的好像一直就是女儿，枫原万叶知道，但是无法理解。
里奈也无法理解。
里奈睁大眼睛：“怎么这样……真的假的？”
“真的。”枫原万叶叹了口气，“松下小姐是个善良的人，那时候还递给我一袋馒头，对我说抱歉，没办法招待了。”
枫原万叶就礼貌地道了谢，表达关心，询问松下小姐心情如何，对方勉强露出微笑：【不用了，谢谢你。让你见笑了。】
他欲言又止，而后还是转身离开。
罢了……总归松下小姐也要出嫁了，离开这里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
枫原万叶走了许久，行至一处海乱鬼猖獗的地方，自己处理了那些海乱鬼之后，就着岸边搁浅许久的船只残骸睡了一觉。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获得了一枚风元素的神之眼。
“你看。”枫原万叶摊开手掌，一枚风元素的神之眼在手上闪着莹莹的青色光芒。
八重里奈：“哇——”
她还没见过风元素神之眼呢。
一斗的是岩元素的，宵宫的是火元素的，神子的和自己的都是雷元素的。
“那招式呢？招式呢？！”里奈顿时兴奋起来，“你会不会飞？”
枫原万叶站起身，轻轻挽了个剑花：“里奈可以自己来看看。”
御风而行。
他的周身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流转的风卷起周围掉落的枫叶，赤红的枫叶打着转飘了起来，看起来就像这个小世界的时间流动了一样。
里奈的心神全部放在这上面，她被惊艳到说不出话来，但是神色显然很是兴奋。
“再来一个！”湖蓝色的眼睛眨巴眨巴，“再来一个，拜托了！”
枫原万叶满足了她的小小诉求。
“当然。”他微笑着回，“如果是你要求的话。”
他自然而然地转移了里奈的注意力，没让她继续问下去。
*
枫原万叶知道八重里奈不是会为了一点小事就伤心欲绝的人，但是关于游历的诸多见闻，他还是选择只说好的事情。
他说了松下小姐是个好人，却没说之后的结局。
过了几天，枫原万叶想去看看之前给她恩惠的松下小姐婚礼如何，然后送上来自浪人微不足道的祝贺，结果本该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地方一片冷清。
他有些愕然，敲了敲门后，当初还一口一句咒骂松下小姐的那位母亲开了门。
她是约莫四十岁的妇人，神色颓然，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道明来意之后，他询问松下小姐的下落，妇人突然泣不成声：【她死了。】
枫原万叶愕然。
【……怎么会？】
【我只是想让她别对一郎那么斤斤计较……结果那孩子觉得我说的不对，离开家里，又走路太急，跌进了水里……淹死了。】
他沉默了很久，等着妇人静静地哭完，才终于开口。
【那松下小姐的墓碑呢？】他想去送一束花。
【……墓碑？】
妇人的神色顿时犹豫起来。
他现在都记得，那个妇人是怎么样用一种困惑又理所应当的语气反问他。
【我也想要给我的女儿立碑，但是……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临到出嫁就死了的女人，太晦气，立什么墓碑？】
——是“不能”，还是“不想”呢？
枫原万叶的心情很复杂。
游历四方并非遇见的全然是好事，他早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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