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在老旧筒子楼的窗外嘶吼,卷着零星的雪沫抽打着锈迹斑斑的窗框。夏侯北蜷缩在出租屋那张咯吱作响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硬、早已不保暖的薄棉被。屋里的寒气像无形的蛇,顺着墙角缝隙钻进来,渗透骨髓。唯一的取暖源是墙角那个小小的“热得快”电炉子,橘红的钨丝在冷水壶底部投下微弱的光晕,发出滋滋的轻响,水汽艰难地升腾着,却驱不散满屋的湿冷。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隔夜泡面汤和霉菌混合的浑浊气味。
手机屏幕的幽光,是他在这方寸之地唯一的光源。他机械地滑动着屏幕,浏览着本地论坛上那些关于城中村改造、拆迁补偿的帖子,眼神空洞。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关节微微泛白。
突然,屏幕顶端跳出一条新短信提示,发件人是“爹”。
夏侯北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种混合着期盼与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凉意的空气刺得肺管生疼,颤抖着手指点开短信。
屏幕上只有一行简短的、带着浓重乡音拼写错误的字:
“北娃:拆迁款批下来了。存折在俺手。速回。爹。”
拆迁款……批下来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夏侯北的头顶,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薄被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紧紧攥着那部老旧的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把它捏碎!
老家!那间父母住了半辈子的、低矮破败、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土坯老屋!因为城市规划修一条新的绕城高速,被划入了拆迁范围!那是父母省吃俭用一辈子留下的唯一值钱的“产业”,是他们在黄土地里刨食、在集市上为一毛两毛讨价还价、在昏暗油灯下缝缝补补……积攒下的全部家当!
这笔钱,是改变命运的可能!是在这巨大而冰冷的城市里,安下一个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能遮风挡雨的“窝”的希望!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拨通了队长的电话,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队长!家里有急事!我……我得请假回老家一趟!马上走!”
……
两天后,夏侯北风尘仆仆地站在了家乡的土地上。寒风卷着尘土,掠过熟悉的、却已变得陌生的街道。低矮的平房大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挖掘机的轰鸣和堆积如山的瓦砾。他家那间熟悉的土坯老屋,已经变成了一片被蓝色铁皮围挡圈起来的废墟,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断裂的房梁斜插在冻土里,像垂死挣扎的手臂。
父亲穿着那件油亮发黑、袖口磨破的旧棉袄,早已等在安置点的临时板房门口。寒风吹得他脸颊通红,不住地搓着那双布满厚厚老茧、冻得开裂的大手。看到儿子,父亲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愁苦淹没。
“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沙哑干涩。
“嗯,爹。”夏侯北点点头,目光扫过父亲身后那排低矮、单薄、墙板缝隙里塞着破布条挡风的简易板房。这就是所谓的“安置点”。
父亲没再多说,只是伸出粗糙冰冷的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胳膊,仿佛怕他跑了似的,佝偻着腰,把他拉进了一间同样狭窄冰冷的板房里。
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唯一的取暖是一个烧着劣质煤块的小铁炉子,散发着呛人的煤烟味。母亲正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边,缝补着一件破旧的棉衣。看见儿子,母亲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泪水,她慌忙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北娃……”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
父亲走到床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用化肥袋子包裹了好几层的东西。他一层一层,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解开那些包裹,动作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最后,露出了一个深蓝色的、印着“农村信用合作社”字样的存折。
存折的边角已经磨损得起毛,封面也有些脏污。父亲用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极其珍惜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般,将这个薄薄的小本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夏侯北同样粗糙的手心里。
“拿着……北娃。”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生活榨干了最后汁液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这是……咱家所有的了……爹妈……就这点本事了……”
存折很轻,薄薄的几页纸。但夏侯北却觉得它重逾千斤!那里面承载的,是父母一生的血汗,是他们在贫瘠土地上佝偻的身影,是他们在寒风中冻得通红的脸颊,是母亲在油灯下熬红的双眼,是父亲在集市上为一斤粮食多卖几分钱而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卑微……是他们倾尽所有、毫无保留的爱!
他颤抖着手指,轻轻翻开存折。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发脆。里面是几行稀疏的存取记录。最近的一笔存入,日期就是前几天:**存入:肆拾捌万柒仟陆佰元整(¥487,600.00)**。余额栏里,那个孤零零的数字像烙印一样刻进他的眼底:**¥487,600.00**。
四十八万七千六百元整。
这就是他父母一辈子的积蓄,加上这间破败老屋的补偿款,全部!
夏侯北喉头滚动,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他抬起头,看着父亲沟壑纵横、写满风霜和愁苦的脸,看着母亲在一旁偷偷抹泪、佝偻瘦小的背影,只觉得手中的存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爹……妈……”他张了张嘴,声音哽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回到城市,带着那本沉甸甸的存折,夏侯北立刻联系了之前在网上关注过的一个中介。小陈,一个二十出头、穿着廉价西装、头发用发胶抹得锃亮的小伙子,骑着辆电动车在寒风中等他。
“哥!看房是吧?放心!包您满意!咱这房源多,路子广!”小陈搓着手,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热情笑容,牙齿在冷风中显得格外白。
小陈带他看的第一个楼盘,在城市的西北角,一个巨大的、正在开发中的新区边缘。售楼处建得气派非凡,巨大的玻璃幕墙,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暖气开得十足,空气中弥漫着香薰和咖啡的味道。穿着笔挺制服、妆容精致的售楼小姐们笑容可掬。
沙盘模型在射灯下熠熠生辉,如同微缩的梦幻王国。小陈唾沫横飞地介绍着:“哥!您看这位置!未来地铁口!潜力无限!这绿化率!这容积率!这户型!南北通透!采光无敌!绝对的性价比之王!”
样板间更是被布置得如同杂志封面。光洁的米白色瓷砖地面反射着柔和的光线,崭新的橱柜、锃亮的水龙头、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复合地板……墙上挂着抽象的艺术画,客厅宽敞得能打羽毛球,巨大的落地窗外(虽然是假的风景画)仿佛能看到无限风光。一切都散发着崭新、明亮、舒适的气息,与夏侯北那个阴暗潮湿的出租屋,仿佛存在于两个世界。
夏侯北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羽绒服,踩着一双沾着泥点的旧皮鞋,站在这光洁明亮、一尘不染的样板间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努力挺直腰背,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光洁的灶台,冰冷的触感传来,却让他心底生出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渴望。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一个不需要看房东脸色、不需要忍受潮湿和寒冷、能让父母偶尔来住得舒服一点的地方……
“哥,怎么样?这户型,这小区的环境,没得挑吧?”小陈察言观色,适时地递上一杯温水,“您要是看中了,咱现在就去算算价格?正好最近有活动,首付比例还能谈!”
夏侯北接过水杯,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他跟着小陈来到洽谈区,在一张铺着玻璃台面的小圆桌前坐下。一个精干的售楼经理拿着计算器和价目表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
“先生您好,这套78平米的小两居,是我们目前性价比最高的主力户型。”经理的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地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按当前优惠后的单价算,总房款是……一百六十二万。”他报出这个数字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夏侯北的心猛地一沉。
“首付比例最低30%,也就是……”计算器发出“嘀”的一声,“四十八万六千元整。”
“贷款部分一百一十三万四千,按基准利率上浮10%,贷款三十年……”
“月供……”计算器又是一阵密集的敲击,“大约是……三千八百元左右。”
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如同冰雹般砸在夏侯北的头上。
四十八万六千!他存折上那沉甸甸的四十八万七千六百块,几乎要全部填进去!仅仅够一个首付!甚至还差一点点!剩下的那点零头,连最简单的装修都不够!
而那每月需要偿还的“三千八百元”……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磨盘,瞬间压在了他的心口!他当保安,一个月拼死拼活,拿到手也不过四千出头!这意味着,他每个月工资的绝大部分,都将被这张无形的巨口吞噬!剩下的那点钱,只够他在这座城市里勉强维持最底线的生存——吃饭、交通、最基本的生活用品……还要给远在老家的父母寄去一点生活费?还要攒钱以备不时之需?还要……结婚生子?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三十年,自己像一头被套上沉重枷锁的老牛,在这座城市巨大的磨盘下,永无止境地、艰难地转圈。每一次喘息,都是为了偿还那份冰冷的债务。任何一点意外——失业、生病、父母需要钱——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售楼经理还在热情地介绍着各种贷款方案、还款方式,试图减轻这数字带来的冲击:“……先生,其实压力也没想象中大,现在年轻人买房都这样,熬过前几年就好了……公积金也能贷一部分……或者考虑面积再小一点的?不过小户型不多了……”
小陈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哥!机会难得!这地段以后肯定升值!咬咬牙就过去了!有了房子,才算真正在这城里扎下根啊!”
夏侯北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那些热情的话语,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却无法穿透那层冰冷的绝望。他只觉得手脚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死死盯着计算器屏幕上那串刺眼的数字:**¥486,000.00**。再看看自己手中那本薄薄的、边角磨损的深蓝色存折。那上面印着的数字:**¥487,600.00**。两个数字之间,那微不足道的一千六百块差距,此刻却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他与那个光鲜亮丽的“家”之间。
安家的距离,近在咫尺。
样板间温暖的光线,崭新的厨卫,光洁的地板……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那每月三千八百块的沉重枷锁,那掏空父母毕生积蓄后仅剩的、朝不保夕的未来……却又像万水千山,将他死死地阻隔在外。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热情洋溢的售楼经理和中介小陈,投向窗外。样板间的巨大落地窗外,是楼盘真实的工地景象——几栋刚刚封顶、裸露着灰色水泥骨架的高楼,像巨大的、冰冷的墓碑,矗立在初冬铅灰色的天空下。更远处,是城市边缘尚未开发的荒地,荒草丛生,堆放着建筑垃圾,几根高压电线塔孤独地耸立着。
光鲜亮丽的样板间,与窗外荒凉冰冷的现实,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夏侯北默默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中那杯早已凉透的水,放回光洁的玻璃桌面上。动作轻得像放下一个易碎的梦。
“我再……想想。”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那精美的沙盘和样板间一眼。他攥紧了手中那本沉甸甸的存折,像攥着父母滚烫的心血和一份冰冷而沉重的未来,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金碧辉煌、却让他感到无比窒息的售楼处大门。
寒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边缘特有的尘土和荒凉气息。他站在空旷的楼盘广场上,看着远处工地上忙碌的塔吊和蚂蚁般渺小的工人身影,再低头看看手中那本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存折。
城市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温暖而迷离。
而他站在这片冰冷的新区边缘,只觉得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如此……遥不可及。那本存折,像一块冰冷的界碑,清晰地标记着他与这座城市的距离——一个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隔着千山万水的,安家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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