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17路,准时在二十三点五十九分滑入站台。没有报站铃,没有电子屏闪烁,只有一盏孤悬于锈蚀灯架上的钠灯,在湿冷夜气里晕开浑浊的黄光,像一枚将熄未熄的旧烛芯。我裹紧风衣领口跳上车门——那扇铁皮门“哐当”一声合拢,不是机械闭锁的轻响,而是某种沉滞的、带着筋肉收缩感的闷声,仿佛整辆车刚吞下一口活物。
车厢内雾气浓得异常。不是寻常冬夜水汽凝结的薄霭,而是如煮沸的猪油冷却后浮起的腻白脂膜,层层叠叠糊在每扇玻璃上,把窗外霓虹碾成模糊晃动的色块:红是溃烂的痂,绿是浮尸肚腹泛起的青,蓝则像被掐断气喉后翻出的眼白。我抬手摸过右窗——指尖触到的不是冰凉玻璃,而是一层微黏、微弹的薄膜,像揭开了新鲜剥下的牛皮纸,底下竟渗出极淡的铁锈腥气。
扶手是老式不锈钢管,却冷得反常。不是金属吸走体温的凉,而是从内里透出的、类似停尸柜底层托盘那种阴寒。我攥住它时,指节瞬间发僵,指甲盖泛出青灰,仿佛那寒意正顺着桡骨往上爬,要钻进肘窝的静脉里去。我松了松手,又攥紧——这动作不是为稳住身形,而是为了确认自己还活着。活人会怕冷,死人只知静默。
第三排左座空着。
它不该空着。这条线我坐了七年,末班车永远挤满加班族、醉汉、赶末场电影的情侣,还有几个总在槐荫路下车、从不说话的老太太。可今晚,整条长椅像被无形刀锋削过,唯独这一处豁口,突兀得令人心悸。我走近两步,鞋底踩在地板胶皮上发出“吱啦”一声,像撕开一块陈年膏药。
椅背朝外一侧,印着一只左手掌痕。
暗红。不是干涸的褐,也不是氧化后的黑,而是新伤初结时那种半凝不凝的、带着体温余韵的暗红。边缘微微隆起,纤维被撑开,露出底下灰白海绵层;指腹三道横纹清晰可辨,小指略歪,无名指第二关节有道细小凹陷——像某个人曾用尽全身力气按下去,又在松手前,被什么更重的东西拽住了手腕。
我没碰它。但我的影子斜斜投在上面,影子里,那只手印竟比实物更鲜亮三分,仿佛正从二维平面里缓缓凸起。
司机没回头。
他端坐于驾驶座,脊背笔直如尺,脖颈绷出两道硬朗的筋线。制服领口扣至最上一颗,袖口严丝合缝地压在腕骨上。我盯着他后颈裸露的皮肤——那里本该只有几粒浅褐色痣,可此刻,一道暗红手印正覆在第七节颈椎棘突右侧,轮廓与椅背上那只一模一样:小指微歪,无名指关节凹陷。它并非静止。它在搏动。
不是心跳那种规律起伏,而是缓慢、滞重、带着淤血回流感的胀缩。每一次鼓起,印痕边缘便渗出极细的汗珠,在顶灯下泛着油润的微光;每一次塌陷,皮肤便向内微微凹陷,仿佛皮下正有什么东西在啃噬软骨。
我听见自己咽唾沫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陶罐。
报站声响起。不是电子合成音,而是从车厢顶棚某个锈蚀喇叭里挤出来的、沙哑破碎的人声,像喉咙被砂砾反复刮擦过:“下——一——站,槐——荫——路。”
声音落定,车厢顶灯骤然频闪三次。
“啪、啪、啪。”
每一次明灭,都像有人在我视网膜上狠狠凿下一记。第一次亮起时,我瞥见后排两个穿校服的少年低头玩手机,屏幕幽光映着他们毫无血色的脸;第二次亮起,他们已不见踪影,只余两张空座,椅面上各留一道浅浅水渍,形如蜷缩的人形;第三次亮起,灯再亮时,那水渍也蒸干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无人下车。
我数呼吸。不是为了镇定,而是为了锚定时间——在这辆车上,秒针可能倒走,日历可能错页,唯有肺叶开合尚属我可控的疆域。
一……(喉结上下滑动,舌根发苦)
二……(左耳耳鸣加剧,嗡鸣中混着极低的指甲刮擦铁皮声)
三……(后颈汗毛竖起,仿佛有冰冷视线正贴着脊椎沟游走)
四……(扶手寒意已漫至小臂,皮肤泛起细密颗粒)
五……(鼻腔深处涌上甜腥,像含了一小片生铁)
六……(余光扫见后视镜——镜中司机后颈的手印正随我呼吸同步胀缩,频率严丝合缝)
七……
第七次吸气完成的刹那,椅背上的手印猛地凹陷下去。
不是褪色,不是蒸发,而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从背面狠狠攥住椅垫,整只手掌连同周围十公分内的织物纤维,齐齐向内塌陷、收紧、深陷——仿佛那布面之下并非海绵填充,而是一张薄薄的人皮,正被活生生按进血肉深处。凹陷中心,一点暗红骤然变亮,如同烧红的炭核,灼灼发烫。
我猛地移开视线。
盯住自己左手虎口——那里有道陈年刀疤,弯月形,二十年前切菜时留下的。我用力掐进那道旧痕,剧痛尖锐而真实。三秒。我强迫自己数够三秒,再缓缓抬头。
椅背已不是椅背。
整张座椅,从靠背顶端到坐垫前沿,全被那暗红浸透。颜色不再沉滞,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胶质光泽,像暴雨后积在洼地里的血水,表面浮着细密油花。更骇人的是边缘——暗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洇染,所过之处,灰色绒布纤维一根根立起、卷曲、焦化,腾起一缕极淡的、带着熟肉焦香的白烟。而那洇染的边界,并非平滑蔓延,而是如活物般微微起伏、搏动,每一次起伏,都渗出微热湿气,带着浓烈的、温热的铁锈味,扑在我裸露的下颌线上。
我摸口袋掏手机。指尖触到冰凉金属外壳的瞬间,心口一松——至少它还在。可屏幕亮起,信号格空空如也,wiFi列表里连一个名字都不曾浮现。时间显示23:59,分秒不动。我点开相机,对准那张座椅。
取景框里,暗红依旧,但椅垫中央,竟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形轮廓,蜷缩着,头颅低垂,双臂环抱膝盖,长发垂落遮住面孔。我手指一抖,镜头偏移半寸——人形消失。再调回原位,它又浮现,甚至微微侧了侧头,一缕发丝滑开,露出半截青白下颌。
我关掉相机,手心全是冷汗。
这时,后视镜里,司机动了。
他并未转头,只是左肩极其缓慢地、向后倾斜了约十五度。这个角度,恰好让他的后颈完全暴露在我视野中。那手印搏动得更急了,每一次鼓胀,皮肤都绷紧如鼓面,暗红深处隐约透出底下蠕动的、灰白色的筋络。而就在他颈动脉搏动的位置,手印中心,竟缓缓浮起一枚小小的、清晰的指纹——螺旋状,纹路纤毫毕现,带着新鲜皮脂的微光。
我认得这指纹。
上周三,我在城西殡仪馆火化间做临时工,帮运尸。最后一具遗体是个年轻女人,车祸致颅脑粉碎,面部无法辨认,但右手食指完好,戴着一枚银杏叶造型的银戒。我登记信息时,用酒精棉片擦净她指尖,按在指纹采集仪上——那枚螺旋纹,就刻在我当天的工作日志扉页上,旁边还潦草写着:“女,28岁,槐荫路37号,无亲属认领。”
我喉头发紧,想喊,却只发出嘶嘶气音。
就在此时,车身毫无征兆地剧烈颠簸了一下。不是碾过减速带,而是像被什么东西从底盘下方狠狠撞了一记。所有顶灯同时爆裂,玻璃炸成蛛网,却未落下一片。黑暗如墨汁倾盆灌入。我本能抓住扶手,指甲深深抠进冰冷金属里。
黑暗中,一股温热液体,无声无息,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粘稠。微烫。带着浓烈的、不容错辨的铁锈甜腥。
我慢慢抬起手,在彻底吞噬一切的黑暗里,用舌尖舔舐那滴液体。
咸。腥。还有一丝极淡的、槐花初绽时的清苦余味。
——槐荫路,到了。
车门“嗤”一声自动开启。门外没有站台,没有路灯,只有一条被浓雾彻底吞没的窄巷,巷口两侧,两排老槐树静默矗立,枝桠扭曲如伸向天空的枯瘦手臂,每根枝头,都垂挂着数十个暗红色的、微微搏动的……手印。
它们大小不一,有的如婴儿掌心,有的大过蒲扇,全都深深嵌进树皮里,随着雾气流动,缓缓起伏,渗出温热湿气,蒸腾起淡青色的薄雾。
我站在车门阴影里,没动。
因为就在那雾气最浓的巷口中央,地面湿漉漉的青砖上,正缓缓裂开一个新的手印——暗红,小指微歪,无名指第二关节有道细小凹陷。
它正从我脚下,向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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