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后街,赖家的花园里张灯结彩,戏台上正唱着《满床笏》,锣鼓喧天,好不热闹。今日是赖嬷嬷七十大寿,赖家摆了三天流水席,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大半。
最让人侧目的是,荣国府的老祖宗贾母竟也亲临了。她坐在正厅上首,王夫人、邢夫人一左一右陪着,凤姐儿在跟前凑趣说笑,倒像是赖家请来了真佛。
“老祖宗能来,真是折煞老奴了。”赖嬷嬷颤巍巍地要给贾母磕头,被贾母一把拉住。
“快起来,你也是服侍过老国公的人,如今儿孙出息,该享福了。”贾母笑呵呵地说,目光却扫过这雕梁画栋的厅堂——紫檀木的桌椅,官窑的瓷器,墙上的字画竟有几幅是前朝名家的真迹。这般排场,寻常四五品的官员家也未必拿得出来。
赖嬷嬷顺势起身,在贾母下首的绣墩上侧身坐了。这是她独有的体面——在贾府,除了几个老嬷嬷,谁敢在主子面前坐着说话?
“尚荣呢?怎么不见他?”贾母问。
“回老祖宗,知县衙门里有些公务,晚些才能过来。”赖嬷嬷赔着笑,“这孩子,说了今天什么都放下,偏偏...”
“公务要紧。”贾母摆摆手,心里却明镜似的。赖尚荣,赖家的长孙,三年前捐了个知县,如今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一个家生奴才的儿子,竟做到了父母官,这是贾府开府以来头一遭。
凤姐儿在一旁抿嘴笑:“赖嬷嬷好福气,孙子这般出息,比咱们府里那些爷们还强呢。”
这话说得巧妙,既捧了赖家,又暗指贾府子弟不成器。王夫人听了,眉头微微一皱,却不好说什么。
酒过三巡,赖尚荣匆匆赶回。他身着七品官服,头戴乌纱,面皮白净,颇有几分官威。见了贾母,他行的是官礼而非家礼,口称“老夫人”而非“老祖宗”。
贾母笑着受了礼,心里却是一叹。这赖家,是真的飞出去了。
宴席散后,贾母回府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凤姐儿察言观色,轻声说:“老祖宗可是累了?”
“累倒不累,只是想起一些旧事。”贾母望着车窗外渐暗的天色,“赖嬷嬷刚来府里时,还是个黄毛丫头,跟在老太君身边端茶倒水。转眼七十年,她孙子都当官了。”
凤姐儿笑道:“这还不是托了府里的福?没有老祖宗恩典,他们哪有今天。”
“恩典...”贾母重复这个词,语气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马车驶过宁荣街,两府的灯笼次第亮起,却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衰败气。贾母忽然想起探春前些日子说的话:“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赖家,算不算从内部杀来的刀呢?
赖家正厅里,寿宴的喧嚣散去,只余下一家三代核心人物。
赖嬷嬷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手中转着一串佛珠,脸上已无方才在贾母面前的谦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明的沉稳。六十年贾府生涯,她从一个粗使丫鬟爬到如今的位置,靠的绝不仅仅是运气。
“母亲今日劳累了。”赖大躬身说道。他是荣国府大总管,四十出头,面庞圆润,一双小眼睛里总闪着算计的光。
“累什么,看到咱们家这般光景,我心里欢喜。”赖嬷嬷缓缓道,“只是树大招风,今日这排场,怕是有不少人眼红。”
赖尚荣脱下官帽,露出梳理整齐的发髻:“祖母多虑了。孙儿现在是朝廷命官,谁敢说三道四?就是贾府那边,也得给几分面子。”
“糊涂!”赖嬷嬷手中的佛珠一顿,“你那个知县怎么来的,心里没数?没有贾府这块招牌,没有这些年积累的人脉钱财,你拿什么去捐官?”
赖尚荣被训得低下头,却并不服气。在他看来,赖家早已不是贾府的附庸,而是平等相交的官宦人家了。
赖大打圆场道:“母亲教训的是。不过尚荣有句话在理——咱们家如今确实不同往日了。贾府那边,寅吃卯粮,外头看着光鲜,内里早空了。前儿琏二奶奶还偷偷找我,要支两千两银子应急呢。”
“你借了?”赖嬷嬷抬眼。
“借了,三分利。”赖大微笑,“不过不是从咱们账上走,是通过钱庄转了一道。琏二奶奶急着用钱,哪顾得上这些。”
赖嬷嬷点点头:“做得妥当。贾府这棵大树,根已经烂了,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还得靠着它,却不能让它倒了砸着咱们。”
“母亲的意思是...”
“多囤些田地房产,换成实在东西。银钱嘛,放出去吃利息可以,但别都放在一处。”赖嬷嬷慢条斯理地说,“我听说,江南甄家被抄了?”
赖大神色一凛:“是,罪名是亏空库银,其实还不是站错了队。甄家那些管家,跟着倒了霉,家产全抄没入了官。”
“所以啊,”赖嬷嬷长叹一声,“咱们这种人家,最怕的就是这个。主子倒了,奴才跟着遭殃。可若是奴才太显眼了,又容易招祸。这个度,要拿捏得准。”
一直沉默的赖升开口了。他是宁国府总管,比赖大沉稳些:“大哥,我那边近来有些麻烦。珍大爷要修祠堂,批了五千两银子,实际花费怕是要翻倍。这差额...”
“老规矩,三成归你,两成打点上下,五成入公账。”赖大毫不犹豫,“只是账面要做平,如今府里多了个探春姑娘理家,那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
提到探春,几人都沉默了。这个庶出的三小姐,近来在贾府推行改革,裁减开支,整顿风气,触动了不知多少人的利益。
“一个姑娘家,能掀起多大风浪?”赖尚荣不以为然,“等她出嫁了,还不就完了。”
赖嬷嬷却摇头:“你们莫小看了这姑娘。我听老太太房里的鸳鸯说,探春有句话说得透——‘咱们这样人家的奴才,比寻常百姓家的小姐还体面’。她这是看到根子上了。”
佛珠在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赖嬷嬷缓缓道:“咱们赖家能有今天,靠的是贾府的势,吃的是贾府的本。可贾府要是倒了,咱们也得找好退路。尚荣,你在官场上要多结交些实权人物,不只是贾府这条线。老大老二,府里的账目要慢慢清理,那些要命的东西,该销毁的销毁,该转移的转移。”
“母亲,会不会太急了?”赖大有些犹豫,“贾府毕竟还在,咱们这样做,万一被发现...”
“所以才要慢,要不着痕迹。”赖嬷嬷眼中闪过一道光,“我从十二岁进贾府,见过它最鼎盛的时候。那时候,老国公在朝中说一不二,府里接驾一次,银子花得如流水。可现在呢?元春娘娘在宫里,一年要贴补多少?府里的爷们,哪个是能撑起门面的?”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宫里近来不太平,几位王爷斗得厉害。贾府站的是北静王这边,万一...咱们得早做准备。”
这番话让房间里的气氛凝重起来。烛火跳动,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荣国府东院,王熙凤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平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凤姐儿正对着账本发愁,便沏了杯热茶放在桌边:“奶奶,夜深了,歇了吧。”
“歇什么,这一堆烂账,看得人头疼。”凤姐儿揉了揉太阳穴,“这个月各房的月钱又发不出来了,老太太那边还得瞒着。”
平儿低声道:“赖大总管那边,不能再支些吗?”
“支?那是借,要利息的。”凤姐儿冷笑,“三分利,利滚利,我现在欠他的,怕是有两万两了。”
平儿吓了一跳:“这么多?”
“不然怎么办?宫里娘娘要打点,府里上下要开销,那些爷们还要摆阔。”凤姐儿合上账本,长叹一声,“有时候我真羡慕赖家,一个奴才,倒比主子过得滋润。”
这话她说得轻,却像根针扎在心上。曾几何时,她王熙凤管着荣国府内务,是何等威风。可如今,空架子越来越难撑,她不得不靠放高利贷、典当东西来维持。而这些事,很多都要通过赖大这种外管家去操作。
“奶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平儿犹豫着说。
“讲。”
“我听说,赖家在城外又置了三百亩好田,用的是他们一个远房亲戚的名字。”平儿低声道,“而且,赖尚荣那个知县,好像也不怎么干净。前儿周瑞家的跟我说,有人告他贪赃枉法,被压下来了。”
凤姐儿眼中精光一闪:“谁压的?”
“好像是...咱们府里老爷的名帖。”平儿声音更低了。
凤姐儿沉默了。贾政,她的二叔,最是清高迂腐的一个人,竟然会为赖家出面?这里面的水,怕是很深。
“平儿,你说咱们府里,到底是谁离不开谁?”凤姐儿突然问。
平儿一愣:“自然是奴才离不开主子...”
“我看未必。”凤姐儿站起身,走到窗前,“赖大掌握着府里田庄地租、银钱出入,外边的人情往来也都经他的手。要是没了他,这一大摊子事,谁能接得起来?老爷们?他们连米价多少都不知道。宝玉?更别提了。我?我一个内宅妇人,能管到外头去?”
她转过身,脸上有一种看透世情的疲惫:“说白了,是贾府离不开赖大。所以他敢放债给我,敢暗中置产,敢把他孙子捧成官老爷。因为我们不敢动他,动了他,贾府就得乱。”
平儿听得心惊:“那...那就由着他们这样?”
“不由着又能怎样?”凤姐儿苦笑,“除非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把整个管家体系连根拔起。可那样,贾府也就垮了。”
正说着,外头传来敲门声。平儿去应门,回来时手里拿着个信封:“奶奶,赖大总管派人送来的。”
凤姐儿拆开一看,是一张两千两的银票,还有一张借据。利息三分,三个月为期。
“他倒是殷勤。”凤姐儿讽刺地笑笑,提笔在借据上签了字,“平儿,收起来吧。另外,把我那对金累丝嵌宝的镯子找出来,明天拿去当了。”
“那是老太太赏的...”
“顾不上了。”凤姐儿摆摆手,“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个不堪重负的鬼魂。
次日一早,探春来到荣国府议事厅。这里是近来她理家时处理事务的地方,虽不大,却收拾得整洁利落。
李纨和宝钗已经到了,三人打过招呼,便开始处理一天的事务。自从王熙凤病倒,王夫人让探春暂代管家,这姑娘便雷厉风行地推行起改革来。
“三姑娘,这是这个月各房开支的账目。”林之孝家的呈上一本册子。
探春接过来仔细翻看,眉头渐渐皱起:“怎么大厨房的采买费用又超了?上月不是定了新规,每日菜金不得超过二十两吗?”
林之孝家的赔笑:“三姑娘有所不知,如今物价飞涨,二十两实在不够。而且老太太、太太们偶尔要点个特别菜式,这钱就省不下来。”
“物价飞涨是不假,可我查了市价,同样的菜品,咱们府里采买的价钱比外头贵了三成。”探春抬眼,目光锐利,“林妈妈,你说这是为什么?”
林之孝家的脸色一白,支吾着说不出话。
宝钗在一旁温声道:“三妹妹,水至清则无鱼。府里这些年都是这个规矩,一下子改得太急,怕下面的人不适应。”
“不适应也得适应。”探春合上账本,“薛姐姐,我不是不知道这里头的猫腻。采买上吃回扣,账目上做手脚,人人都在挖府里的墙角。可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这么挖。”
李纨叹道:“三丫头说得在理。只是这些人盘根错节,动一个牵一串,难啊。”
“再难也得动。”探春态度坚决,“从今天起,大厨房采买改由两家供货,互相监督。账目每日一结,我要亲自过目。”
吩咐下去后,探春揉了揉眉心。宝钗递过一杯茶:“三妹妹也莫太累了,有些事急不得。”
“不急不行。”探春接过茶,低声道,“薛姐姐,你可知我昨儿查旧账发现了什么?”
“什么?”
“五年前,赖家在城南买了一块地,当时作价五百两。可同一时期的府里账目显示,咱们在城南也有块地‘因管理不善被迫贱卖’,作价也是五百两。”探春冷笑,“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宝钗神色凝重起来:“三妹妹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趣。”探春抿了口茶,“更有趣的是,去年赖尚荣捐官,花了五千两。可在那前后,府里账上有一笔‘特别开支’,也是五千两,用途写的是‘修缮祖坟’。”
李纨听得心惊:“三丫头,这些话可不能乱说。赖家是府里的老人,赖嬷嬷在老太太面前都有体面的。”
“我知道。”探春放下茶杯,“所以我才更心寒。薛姐姐,大嫂子,你们说咱们这样人家的奴才,为什么比寻常百姓家的小姐还体面?”
不等两人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因为他们掌握了实权。外头的田庄地租、银钱往来,都在他们手里。主子们高高在上,看着风光,其实早就被架空了。”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报:“赖大总管求见。”
探春与宝钗对视一眼:“请。”
赖大进来,依旧是那副恭谨模样:“给三姑娘、大奶奶、薛姑娘请安。打扰姑娘们理家了。”
“赖总管客气,有什么事?”探春问。
“是这样,城外田庄送来秋租的账目,有些问题需要请示。”赖大呈上一本册子,“今年雨水不调,收成比往年减了两成。按照旧例,该减免佃户一些租子,可府里开支又大...”
探春接过账本翻看,心中冷笑。减收两成?她前几日才偷偷派人去查过,那几个庄子收成并不差。这减掉的两成,怕是进了某些人的口袋。
“既然是旧例,那就减吧。”探春不动声色,“不过赖总管,我有个想法。咱们府里这些田庄,分散在各地,管理不便。不如整合一下,统一章程,也能省去不少中间环节。”
赖大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三姑娘说得是,只是这事牵涉甚广,需要从长计议。”
“自然。”探春微笑,“我只是这么一想。对了,赖总管,听说令郎在任上政绩卓着,真是恭喜。”
“托府里的福,托府里的福。”赖大连连躬身。
又说了几句闲话,赖大便告辞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探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三妹妹,你刚才是在试探他?”宝钗轻声问。
“算是吧。”探春叹道,“薛姐姐,你看到了吗?我说要整合田庄,他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慌乱。他在怕什么?怕失去对这部分产业的控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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