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男子竟忽然笑了起来。夏君黎从旁观他,只觉他这一笑起来,模样便实在同守愚道长说得十分相似了。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沈凤鸣——沈凤鸣这个人,也是初见时阴郁郁的,可一旦笑起来,便变了个模样似的。莫非你们中原人都这样。他心中暗道。不过此际他心里也好奇着——这几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将俞瑞这么个只怕早就给这江湖遗忘了的老古董一打眼就认了出来。
不但是这男子,现在就连另外那两人,都在用发现一件稀奇古董的眼光打量着俞瑞,倒好像眼下不是俞瑞将他们制住,反是他们在“围观”俞瑞。这情形实在微妙得很,不过更微妙的还在后头——更微妙的是,夏君黎听见男子接着问:“是夏琰叫你来的吗?”
——果然是冲我来的。夏君黎心里道。有一瞬间,他觉得好像自己才是“落网”的那一个。
幸好,三个人还是适时想起了正事来。姑娘模样的首先道:“先不说那些了——我们先去救人要紧。”
俞瑞早被他们盯出了怒意来,“你们就不先问问——”他提声,“——老夫让不让你们走!”说话间手中铁笔连点,剩下二人未及反应,要穴尽已气阻。
这两人适才被飞鹰门打得不轻,俞瑞这一出手封穴,两人同时闷哼了一声,脸上都是白了,一时竟说不出话。“俞——俞瑞前辈,”起初那男子这会儿不敢再嬉皮笑脸,忙忙道,“我们正要去救人,若晚了只怕来不及,还望你老能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待我们了结了定回来请教。”
俞瑞冷嘲:“凭你们几个三脚猫,还能救人?”
“若是你老肯帮手,那再好不过。”那人竟顺竿而上。
夏君黎实有点听不下去。左右俞瑞是给他们认出了身份来,暂隐行藏旁敲侧击他们的目的想来已是无功——不如省下这点拐弯抹角试探的工夫。
“若你们说的是淳和子道长,他没事,不必救。”他上前几步,现出身来,“三位眼下还是多想想自己的性命为好。”
那三人的目光骤然都聚至他面上,一时间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良久,第一个人才喃喃道:“夏琰……真的是你!”
夏君黎又想皱眉。他连俞瑞都认得出,认出自己本就在意料之中,只不过这个人认出人时总是喜欢直呼其名,对俞瑞、对自己都是这般,实在是丝毫没有礼貌。而且他这语气里——好像并没有害怕,反倒——反倒有些兴奋似的,这实在比没礼貌更让人不舒服。
还好他现在已经学会了不废话。他只转头,淡定向俞瑞说了一个字。
“搜。”
搜什么,当然是搜三个人的身,找自己被拿走的东西。
对面三个人,自己也是三个人。俞瑞闻言立时搜向那第一个人,夏君黎就近搜那书生模样的,跟在他身后的骆洲只好去搜第三个——这第三个人到底是不是个姑娘,到现在也不是很看得出来。之前灵山脚下的客栈夫妇说,他穿着打扮就是个寻常男子,确实如此;甚至适才说话的嗓音都辨不出男女——虽并不是男子般低沉,可男生女嗓也并不少见,说不准这人是哪种。
骆洲瞧见他脸上略显青肿,血迹看上去用手掌、衣袖擦抹过,不过多半手掌和衣袖都不那么干净,一直赶路之下,也顾不上仔细整理,于是和那书生一样,都显得蓬头垢面,实在不足以让人一眼看清“面相”。他暗自尴尬,也只能将手伸去——将将伸到那人身前,头一个男子叫道:“别搜了,都在我身上——不用搜他们俩。”
骆洲忙借机停了手,装作聚精会神往俞瑞那面看——毕竟还是个怕尴尬的少年人,在飞鹰门面前还敢一往无前,那是因为晓得夏君黎就在近旁,定不会让人自己丢脸,现在可就不一样了——这要真是个姑娘,这一摸下去可没旁人能替自己钻地。
果然俞瑞已从第一个男子身上搜出了个捆好的油布包。骆洲慌忙殷勤上去帮忙解开扎卷麻绳,只见布内裹藏了各样纸帛书信,便递过给夏君黎:“大哥看,是不是这些?”
夏君黎来回翻查了两遍,东西竟然没少,当下“嗯”了一声。便又交给俞瑞。
俞瑞接着:“你看仔细些,都在么!”
“都在。你要的也在。你想看就看看。”
他指的自然是瞿安那纸“举世无双”,此时却不是翻出来细研的好时候,俞瑞便道:“不急。”瞿安人都走了,这会儿看与不看那张纸,实在也没什么差别了。他看了看四周,感觉此地还是离官道近了些,“要不要……”
他是想说要不要换个地方好审一审这三人,一个回头,夏君黎却已自己动手,往那男子身上继续搜出了半捆绳子、一把短刀、一点铜钱。显然他对仅仅找回自己的东西还是不大满意——至今为止,还没找到半点与对方身份有关的线索,便又移去书生那搜出了他包好放在怀里的——一支笔、一方砚、半块墨、一叠略硬的无字的竹纸。骆洲在此时忐忑得咽了口唾沫——因为,接下来要搜的,当然是那第三个人了。
夏君黎走到第三个人面前时,那人显然紧张了,一霎也不敢霎地看着他,似要退缩却又退缩不得,脸色比方才更白。几个人若说适才自知反抗无用只能由着夏君黎搜,那么此时终是回过点神来了。“他身上没,没东西。”这回是书生结结巴巴开口,“这事情和他……和他没关系。”
夏君黎却仿佛没听见。他正认真与那面色苍白的第三人对视,于是总算看清了——这确实是个姑娘,哪怕已经极力让自己像个男子,但还是个姑娘。
“是么,”他才回应了一声,从这姑娘身前走开了,“那就劳烦你们二位仔细向我解释解释,要是解释不清,我就只能找她了。”
他恰到好处地觅见了这姑娘身侧有块青石,便干脆半坐于上,作出了准备听一番长故事的姿态。
这地方确实离官道不是太远,不过眼下无人,他坐定抬手就推了一推——就着这方向不远处恰巧有株幼栎将倾未倾,摇摇欲倒,忽然就想通了般由下段裂开,缓慢而不可阻挡地一头坠下,勾连得四面灌木将来路视线封得严严实实——如此,想必即使有人从此经过,也不会看见此间有人,更不会舍易求难地想从此过,至少一时半刻里,没人会来打断他要听的这番“解释”。
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夏君黎此举在他们眼中自然是种再明白不过的要挟,因为比起那棵树,那姑娘更在夏君黎抬手可及之地。第一个男子道:“能不能先将他们两个放开——我是没什么,他们受了伤,若……”
“你要是不知道什么叫‘解释’,那我问,你答。”夏君黎打断他,语气冷下了几分,连眼神也变得格外冷,显然这男子顾左右而言他的行径令人生厌。“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拿我的东西,如何知道我住过真隐观——先答完这三个问题,再说别的。”
俞瑞于另一头暗自冷笑一声。要是在以前,他定会嫌夏君黎太过客气了,不过自从听说了他在殿前司衙门里是怎么逼张庭的,就知道这人一旦用完了耐心,对方就要倒大霉了。夏君黎想要追查的线索一个接一个断了,要找的人一个接一个跑了,也就只有这几个人十分不济,撞到手里,要是肯在他还客气时吐出点什么来,倒是他们的造化了,不然,他那好几笔账,黑竹的,朱雀的,刺刺的,只怕都要撒气到这几个倒霉鬼身上。
——要是还不行,自己也说过,定能“审问”得他们此生都不想再保守任何秘密。
那书生模样的此时叹了口气,道:“我来答吧。”
夏君黎将目光转向他——确切地说,是逼视住他。
“我们——是行远的朋友。”书生开始回答第一个问题。
夏君黎微微蹙眉。他不记得认识叫“行远”的人——如果他说的是个人的话。
“哦,对了,”书生似乎亦意识到了,“我们习惯了叫他‘行远’。他本名叫罗善,是你们黑竹会的人,在会里的代号应该是——‘戎机’。”
若这的确是个长故事,那这实在是个意料之外的开头。已鲜有几个名字能让夏君黎呼吸微止——但其中应有“戎机”,并不是因为有如何的交情,他只是没法忘记这个人是因己而死的——是本来不必死的。这个开头甚至一下就浇熄了他心下稍许燃起了的混了憎意的希望,只有关于戎机的记忆淹上来——只有他垂断无力的头颅,他未肯暝合的双目,他口鼻溢涌的污血,他齿间撕咬的皮肉的记忆,淹了上来。
“戎机啊。”他轻呼出鼻间气息,尽力保持着表情不变,淡然,“没听他说过有朋友。”
——当然没听过。他和戎机甚至只见过一次,他根本不知道他的过往,他的人生。如果他真的有朋友,如果他的朋友因为他的死来寻自己的晦气,他甚至都觉得合情合理。前提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书生道,“用外头喜欢的说法——这叫作‘世交’,只不过——我们实在算不上什么‘世家’,不过是曾祖辈在旧朝一起入过行伍,吃过军粮罢了。行远的曾祖父当年是洛阳营右军专司情报的副参军,我们几人的曾祖父属他麾下,分别是护卫、斥候、通事;后来两京失守,右军被迫解散,情报司大部分人都走了,只有少数人跟着罗参军留在当地——到这一辈,就是我们几个跟着行远了。”
他有点局促地笑了一下:“也不好这么说——离了军营,没了身份,大家都是普通百姓,从小的玩伴,说不上‘跟’,就是——出身使然,总把他们罗家人当头儿,各家里还是各自教些当年在情报司用过的本事,累代还继承了祖辈当年在情报司的代称,就类似你们黑竹会的‘代号’,比如——”
他向那个姑娘看了看,好像想抬手,可肩上穴位被封,稍用了点力已是奇痛,“唔”地发出一声便又将手臂垂下了。“比如她——”他手不能指,只能全凭口述,“她曾祖当年是罗参军帐下斥候,一向需要细察敌情,所以她叫‘见微’。我曾祖则是通事,一向是同文书打交道,所以就叫‘知着’。”
“那这位,祖上是‘护卫’了?叫什么?”夏君黎看了看那第一个男子。
却不料男子大笑起来。“我算什么护卫,”他笑道,“定要算,我也只能算是见微一个人的护卫。”
“他是见微的哥哥。”自称为“知着”的书生道,“他们家兄弟两个,‘见微’的称号却只有一个,给了弟弟,当哥的只能另外新起了个,叫‘思久’。”
“哎,说什么‘弟弟’,实说‘妹妹’就行了。”这个“思久”道,“是吧,夏琰大人,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早发现了是不是?”
知着不响,看着夏君黎,思久也看着夏君黎,就连骆洲都看着夏君黎。不得不说,“思久”这个名字不是白叫的,这个人言语看着莽撞,实际上却好像有点聪明——明人不说暗话,明人当然更不能做暗事,心照不宣之事一旦宣了出来,在场的任何人,但凡不是个无赖,都要因这个说出来的事实,再不能动手去搜这姑娘的身,占这姑娘任何便宜了。虽然——这未必是夏君黎坐在她左近这番要挟的本意,可保护住自己这个妹妹,对思久来说,应该比任何事都重要。
夏君黎不置可否,但确实转向了思久:“既然你是兄长,为何‘见微’这名字不是给你?”
“那自然是我不配了。”思久笑着,“她从小就比我能耐,谁厉害谁得承继,又不论大小。”
夏君黎余光瞥见那面的见微此时微微转开了脸,仿佛是想隐藏什么。她的呼吸声此时似乎重了些,不知是否受伤之下,有点撑持不住。这些人所言若无虚假,那么这见微姑娘固然应该有些长处,但功夫恐怕着实不济——也不奇怪,情报司主掌探事、机宜等务,比起冲锋陷阵的队司,本就有些不够“武”的意味,况还隔了数辈,身为斥候的那一点武艺恐怕早就消殆;至于只管文书的通事后人,更是丝毫不会武功都不出奇,知着这会儿还能忍痛站着与自己说许久,怕是早已十分不易。
但夏君黎远不准备这么快便生出同情,口气复归凉薄:“如此说,你们三人出自二家,那‘护卫’那一家的后人叫什么,怎不来‘护卫’你们?”
“他叫‘积勇’。”知着道,“他本应护卫行远的——可行远没同意,说早就不是以前了,用不着他护卫,所以——所以行远出事以后,他尤其自责,一个人先跑来江南了,我们也不知他如今在哪。”
夏君黎没应声。他不大想接关于戎机出事的话。确切地说,他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在这么几个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该不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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