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彩讨价还价之后,郑直起身告辞。为了掩人耳目,他并没有再从大门出去,而是从后门离开。眼瞅着就到了头条胡同,一辆马车缓缓驶过。郑直拐进胡同,远远的就瞅见一位美妇在两个丫头搀扶下,走进一座金柱大门内。他不由摸摸鼻子,瞅瞅日头。想到诸多烦心事,叹口气,转身打算绕路。不想一辆马车已经停在郑直身后不远处,车夫一边对着他露出讨好的笑容,一边放下车凳。
郑直不由后悔嫌麻烦,忘了重新戴上假须和斗笠。看了眼路对面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扮做车夫的刘三,走到身后马车旁蹬车而入“绒线胡同第四户。”
刘三咂了咂嘴,深深吸了一口烟,扭头望向远处那扇金柱大门。他抖抖缰绳,催动马车,不远不近地辍在郑直走进那辆马车后面。方才前车就停在那户门前,像是送某位官眷的,可哪有这般巧的?他心里不免揣测,那车厢帘子后头坐的究竟是哪一位。
想归想,刘三终究晓得轻重,尤其目下风声正紧。原本他还暗自嘀咕朱千户擅自为贺娘子丧仪张罗太过惹眼,不想初一夜里就被唤到边翰林宅,这才知晓东家早已回京。而将贺家的事办得这般体面,原本就是东家自个的意思。刘三虽明白东家此举不单是给贺五十脸面,却心下仍觉宽慰,毕竟这又何尝不是给他们这些老伙计打了个样。
待郑直进了车厢,就瞅见小娘子与两个丫头都不错眼的盯着他瞧。郑直径自在空处坐了,顺势便枕到小娘子膝上,又将腿搁进短铗怀里“这是往亲戚家去?”
半年不见,小娘子丰润了不少,容色更显柔媚,倒瞧不出多少思念的模样。甚至,连两个丫头也褪去了往日青涩。
小娘子看了眼车厢门旁搁的几样礼匣,仍不言语,任他握着自个的手。
“还得置多少处院子,娘子才肯随俺回家?”郑直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问道。
“爷是厌了,还是手头紧了?”小娘子依旧沉默,短铗替她开了口“若想躲开我家娘子,出京便是了。”
一旁打扇的长铗暗自蹙眉,这傻丫头,提什么银子?平白惹人轻贱。
郑直只笑不语,一道寒芒看过来,他却迎难而上。小娘子面上虽还淡着,目光却再不见从丝毫锋利。
短铗还想再言,却被长铗眼神止住。话头既已落下风,再多言便是示弱。此后一路,车厢里只余车辙轱辘与街市隐约的喧声,直至马车驶入绒线胡同第四户的院门。
马车驶入绒线胡同第四户院落时,暮色已渐浓。郑直将小娘子抱下马车,却不进正屋,反在游廊石栏坐下。院中紫虎豆藤蔓葳蕤,几乎覆了半庭青瓦。
长铗拉着短铗进屋收拾,见窗明几净、器物周全,心下便明了几分。这院子分明常有人洒扫,那无赖哪里是缺银子的。
待长铗二人将胡床安置在紫藤架下,郑直这才揽着小娘子倚坐其间,闭目似寐。长铗转身去东厢房起灶烧水,短铗则执扇立在胡床旁为二人打热。忽觉裙裾微沉,她咬唇未语,只将团扇摇得急了些。
长铗提壶从东厢出来时,恰见紫藤荫里人影交叠。她慌忙侧首,耳根烧得滚烫。娘子素日那般清冷的性子,怎容得他如此放肆?短铗那蹄子竟也不知拦着,反而助纣为虐。
暮鼓声透过院墙传来时,郑直方从缠着小娘子的臂弯间抽身。因为只是初秋时节,故而屋内依旧瞅得见人。长铗已披衣起身,凑过来默默伺候郑直穿戴。送至卧房门边时,却被他突然揽回怀中。
“俺晓得……”郑直气息拂过长铗耳畔“你家娘子日日想着怎生弄死俺。”
长铗身子一僵,抬眼看他,眸中竟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凄然。
“廿六日俺还来。”郑直拇指蹭过她唇角“若见不着人,往后你们主仆三个,就莫要四处寻了,俺要离京了。”
长铗急欲摇头,却被郑直封住了唇。那气息蛮横又熟稔,搅得她三魂七魄都散了几分。待回过神来,只剩凌乱的自个躺在胡床上,院中空余夜风拂过紫藤叶的簌簌声。
正屋内,短铗为昏睡的小娘子掖好锦被被角,抬头见长铗进来,颈侧红痕宛然。两人对视片刻,俱是无声。窗外,最后一抹暮光沉入鳞次栉比的屋瓦之间。
郑直坐着马车,并没有范子平胡同,而是来到了谢国表家外。刘三叫了门之后,将马车赶进了旁边马厩。待郑直走出车厢,谢国表已经等着了。二人也不客套,直接来到后院内书房叙话。
“张郎中的法子甚好。”谢国表听了郑直的复述,立刻拿出了一张纸“这是卑职今个儿从山东道誊抄而来,请东翁过目。”
郑直有些好奇,接过来瞅了瞅“果然狠辣。”
这上边是关于年初孔罄年的案子的,经过热审,查出被判斩监候的对方应判绞监候。且其系圣裔,理应在减等范围之内。行文不过是例行公事,向朝廷呈报今年热审结果,并没有旁的意思。
刑律【断罪不当】凡断罪应决配而收赎、应收赎而决配、各依出入人罪、减故失一等。○若应绞而斩、应斩而绞者、杖六十。失者减三等。其已处决讫、别加残毁死尸者、笞五十。
刑律死刑分为四种,即绞监候、绞立决、斩监侯、斩立决。
弘治帝驾崩前夕,郑直给孔罄年判的是绞监候,如今却是斩监候。倘若孔罄年真的是圣裔,那么理应减一等,最多是‘徒’。
原本郑直想不通,那些人如何在案子上做手脚。可是经过题本案,他终于懂那些人会咋做了。无它,与郑直在隆兴观学的活字拼贴术如出一辙。若是没猜错的话,此刻储存在六科廊架阁库内关于孔罄年的题本上应该就有郑直的花押。
果然,天下聪明人何其多也。有人已经窥破题本案的真相,然后反其道而行之,用在了他的身上。可郑直哪敢戳破,否则假题本一案咋解释?岂不是因小失大?这也就成了一个死循环。
“原本卑职以为那些贼子会在东翁还朝时发动。”谢国表低声道“可有了这份题本,卑职以为,贼子们动手的时机应该是东翁压服刘首揆一干重臣之后。毕竟贼子们如此大费周章,兴风作浪,若不能得大于失,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郑直认同了对方的判断“上题本的御史是谁?”
“年初从河南宜阳县升任御史,姓孙名迪,江西南昌府进贤县人。”谢国表毫不磕绊的将御史来历道出“卑职已经让人去查他的脚色了。”
郑直虽颔首称是,心下却不抱多大指望。此等事体,最是凶险不过,稍露痕迹,便可能引动群臣交章弹劾,众口铄金。观这位孙御史行止,倒像是个有青云之志却乏根基依傍的。若换作他是那布局之人,断不会让真正的心腹牵涉其中。如此看来,此事怕未必是刘健等三个老贼直接出手,反倒更像是有人想趁乱摸鱼,借着三个老贼设下的局,或是索性连这局都是他们暗中布下的,来一招借刀杀人。
这藏在幕后的人物虽一时难以揪出,但大致的轮廓,郑直心里已有了几分掂量。能对朝中局势如此了然,必定是与三个老贼关系密切之人,否则锦衣卫那头岂是寻常人能驱使得动的?又须精通刑名律例,必是在刑部、大理寺或都察院历经磨练的老手。再者,倘若此番内阁四人全部倒阁,这些贼子应有足够资望顺势补入内阁。如此,至少也该是侍郎、寺卿、副都御史这类的人物了。
可偏偏这般人物,在如今的朝堂上绝非凤毛麟角,反倒比比皆是。六部九卿之内,不讲资历过于郑直,就是与刘健等人相比亦不逊色者本就为数不少;至于他们私下里谁与谁暗通款曲,谁与谁只是面上和睦、心底却另有所图,这其中的幽微曲折,莫道是离京半载根基尚浅的郑直,便是久在枢要之人,怕也难窥全貌。
古人云‘人心隔肚皮’,又道‘同床异梦’,官场之上更是如此。眼下情形,真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郑直纵有千般计较,也得先耐下性子,看清楚这潭水到底有多深,底下藏着哪些真龙,哪些又是借势兴风的泥鳅。
这般一想,倒让郑直想起《战国策》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典故。如今朝堂上,自个与三个老贼看似对峙,却有人躲在暗处,等着两败俱伤时坐收其利。此人心思之深、谋划之远,恐怕比明面上的对手更需提防。
斟酌片刻,郑直道“老谢,俺不瞒你,如今局势错综复杂,俺准备出阁了。五军断事司俺是甩不掉了,你与其在都察院受气,不如带着你找的那些人过来。俺们把刑部、兵部的权夺了。只要手里有权,啥时候都吃不了亏。”
“东翁高论。”谢国表立刻道“卑职本想劝,却不想东翁已经想到了。进两步,退一步,看起来吃了亏,可东翁的优势在将来。与其四面出击,不如厚积薄发。朝廷是讲成例的,东翁作为两朝重臣,先帝托孤,只要根底稳了,就谁也奈何不得。”
“善。”郑直击掌道“那么老谢就帮俺好好琢磨琢磨,咋把他们坑一回。俺大小也是先帝托孤阁臣,那帮子王八太不拿俺当回事了。”
“敢不从命。”谢国表立刻应道“俺们再把李郎中他们的勾当也糅合进去,如此朝局就乱了。目下不怕乱,就怕一潭死水。只要乱了,东翁才能乱中取利。”
“有老谢这话,俺才算是有谱了!”郑直松了口气,终于顾得上拿出根雪茄递给谢国表。从接到消息,到如今将近一旬,他连伺候媳妇都有些心不在焉。如今总算有了一个让郑直满意的结果“太太跟俺讲了,秦家的那个不合适,委屈仪哥了。让他莫急,俺一定寻一门好亲。”
这自然是推托之词。郑直虽至今未归家,但正月初三公明楼上秦、谢两家娘子之事,他早有耳闻。当时未作理会,实因并无合适主张;如今情形却不同了。
出辽阳后,郑墨曾来求娶顶簪为妻。郑直未应,他原本属意将沈寿奴许配郑墨,且已将其中关窍利弊剖析再三。不料郑墨竟学了刘三那套‘托妻献子’的心思,虽未明言,其意已显。
郑直由此打消了念头,不仅因未曾应允其请,更虑及瓜田李下之嫌。既经此一节,难保郑墨日后不会曲解本意。纵然郑直已不再执着旧念,仍盼着沈……宋寿奴能得一个安稳平生。若嫁与郑墨,难道让她过门后做个泥塑木雕似的摆设,受人供奉却失了生人气?
“卑职也打听了。”谢国表却急忙道“秦家小姐素来对太太甚为恭敬,想来是个贤惠的。只要心不坏,旁的都能学。”
郑直愿意与他联姻,这就成了,至于娶进来的儿媳妇是谁并不重要。当初若是有再亲近合适的女子,郑直夫妇也不会选秦清娘。与其娶进来一位与郑直更加拐弯抹角的亲戚,倒不如就这样吧。况且,秦清娘的表姐可是嫁给了朱千户。
郑直没有立刻想到朱千户这层,而是可惜沈寿奴。沈传英年早逝,施素安日后由他照料定然不会被苛待。那小丫头蕙质兰心,秀外慧中,于情于理郑直也愿意瞅见对方有个好归宿。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会强人所难。只要自个不倒,终究会为沈寿奴找到一个好归宿的。
无论如何用秦清娘也算是达到了安抚谢国表的目的,郑直却不由又为另外一件事心烦。与回京时的大全不同,五军断事司这衙门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都不能再虚应其事。如此也就意味着,他就算退阁,也出不了京。偏偏二嫚儿与言奴可是已经向老太太禀明,八月十五后就要启程。此刻再让二人打退堂鼓,怕是不成了。老太太可是女中豪杰,这次不过是被局势误导,下次可就不会再给机会了。
苦啊!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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