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调研组进驻那拉村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整个村落。
岩叔接到许兮若电话时,正在药园里查看一株罕见的七叶莲。他放下老式翻盖手机,站直身子,望向雨林深处那条看不见的“绿线”。良久,他摘下草帽,对旁边的年轻人说:“去,敲议事鼓。各家当家的,都来祠堂。”
古老的木鼓声在黄昏中响起,沉稳而急促。村民们从田间地头、竹楼木屋中走出,向村中央的祠堂汇集。这是那拉村十七代以来,只有在重大事件时才会敲响的鼓声。
祠堂里,香火缭绕。岩叔站在祖先牌位前,看着陆续进来的村民——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也有几个刚从省城打工回来的年轻人。
“省里要派调研组来了。”岩叔开门见山,“兮若刚来电话,十个人的队伍,有省里的官,也有专家。来干什么?来看我们的雨林,听我们说话,然后决定那个项目还能不能搞,要怎么搞。”
人群中一阵骚动。
“岩叔,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一个中年妇女问,手里还抱着睡眼惺忪的孩子。
“既是好事,也是考验。”岩叔环视众人,“好事是,我们说的话,省里的大官愿意来听了。考验是,人家来了,我们能不能把道理讲明白?能不能让城里人明白,这片林子不只是树,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命?”
“那‘磐石’那边呢?”一个年轻人问,“他们会不会也来?”
“肯定会。”岩叔点头,“兮若说,调研组是多方组成的,企业代表也会参加。到时候,怕是少不了一番较量。”
祠堂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岩叔让助手点起更多的油灯,昏黄的光映照着一张张质朴而忧虑的脸。
“从明天起,各家把自己负责看护的林子段再走一遍。”岩叔布置任务,“哪里有老树,哪里有水源,哪里是药材生长的地方,都记清楚。阿木,”他看向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你读过书,带几个人把咱们的‘绿线歌谣’和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整理成文字,配上图。”
“岩叔,要不要把祭坛那边收拾一下?”一位老人提议,“让调研组看看我们是怎么敬山神的。”
岩叔沉吟片刻:“要收拾,但不能特意表演。调研组来看的是真实的那拉村,不是戏台子上的那拉村。”
会议持续到深夜。村民们离开时,每个人的肩上都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们知道,这可能是那拉村百年未遇的转折点——要么守住祖先的土地,要么眼睁睁看着推土机开进雨林深处。
同一时间,省城的宾馆房间里,许兮若、高槿之、李瀚明和陶教授正在研究调研组名单。
“组长是政策研究室的副主任,姓陈,五十六岁,学者出身,以务实着称。”陶教授指着名单,“关键人物是自然资源厅的刘处长,五十三岁,据说和贺振华是大学同学。生态环境厅派的是个年轻副处长,叫赵悦,三十五岁,博士,专攻生态评估。”
高槿之做着笔记:“文化和旅游厅的代表是位女士,王薇,四十八岁,做过少数民族文化保护项目。乡村振兴局的是个老基层,五十八岁,姓马,在山区干了三十年。”
“独立专家有两位。”许兮若看着最后两个名字,“一位是省林业科学院的孙教授,六十二岁,森林生态专家。另一位……”她停顿了一下,“是周明轩,四十五岁,经济地理学教授,我读过他的文章,观点比较倾向发展优先。”
“平衡的阵容。”李瀚明总结道,“有保守派,有改革派,有技术官僚,也有理论派。”
“明天上午九点,调研组出发。”陶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我们作为研讨会主办方和报告撰写方,随行协助。但记住,主角是村民和雨林本身。我们过度表现反而不好。”
许兮若点头:“我明白。岩叔他们已经准备了一周,带调研组走‘绿线’的路线都规划好了。”
“还有一个情况。”李瀚明调出一份文件,“我监测到,‘磐石生态’这几天异常安静。社交媒体上的水军几乎消失了,贺振华也没有公开露面。这不正常。”
高槿之皱眉:“暴风雨前的平静。他们一定在准备什么。”
“调研组在村里要住三天两晚。”陶教授说,“这期间,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兮若,槿之,你们要随时保持警惕。”
次日清晨,三辆越野车驶出省政府大院,向那拉村方向开去。
陈副主任坐在第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翻阅着厚厚的资料。后排,自然资源厅的刘处长和生态环境厅的赵悦各自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老刘,你对这个项目怎么看?”陈副主任忽然问道。
刘处长推了推眼镜:“从自然资源规划的角度,那片雨林确实有开发价值。但社区反对声音这么强烈,需要慎重。”
“赵处呢?”
年轻的赵悦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我昨晚看了社科院那份报告,里面提到的生态敏感点很有说服力。如果‘绿线’区域真如报告所说占关键生态功能的百分之四十,那么原方案的风险确实很大。”
刘处长轻轻哼了一声:“报告是社科院写的,陶教授和那些环保人士关系密切,立场难免倾斜。”
“所以我们才要实地去看。”陈副主任平和地说,“让事实说话。”
车队在盘山公路上行驶了五个小时后,终于进入了那拉村所在的山谷。时值午后,阳光透过薄雾,洒在层层叠叠的雨林上,泛起一片金色的光晕。
“真美。”文化厅的王薇忍不住轻声赞叹。
村口,岩叔带着二十几位村民已经等候多时。他们没有拉横幅,没有喊口号,只是静静地站着,男人们穿着传统的靛蓝布衣,女人们头戴银饰,孩子们好奇地从大人身后探头张望。
调研组下车后,陈副主任主动走向岩叔,伸出手:“您就是岩叔吧?我是陈志远,调研组的组长。这几天要打扰你们了。”
岩叔握住他的手,手掌粗糙有力:“欢迎。山里条件简陋,多包涵。”
简单的欢迎仪式后,岩叔领着调研组向村里走去。许兮若和高槿之远远跟在后面,不想抢了村民的风头。
那拉村的建筑让调研组成员们颇感惊讶——不是想象中的原始茅屋,而是依山而建的木结构竹楼,错落有致,与自然环境浑然一体。家家户户门前都有小花园,种着草药和蔬菜。村里的道路是石板铺就的,缝隙间长着青苔,显得古朴而洁净。
“这是我们村的议事祠堂。”岩叔在一座较大的建筑前停下,“调研组如果有会议,可以在这里开。平时,这里是孩子们听老人讲故事的地方。”
祠堂内部宽敞明亮,墙上挂着用植物染料绘制的雨林地图,上面用古老的符号标注着“绿线”的走向。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悬挂的一块木匾,上面刻着十七代村长的名字和生卒年份。
“三百二十七年。”陈副主任轻声读出最早的年份,“那拉村在这里扎根了这么久。”
“是的。”岩叔的声音带着自豪,“从我记事起,长辈就告诉我,我们是雨林的守护者,雨林也是我们的守护者。”
住宿安排在几户村民家中。许兮若和高槿之住进了岩叔家的竹楼,楼上有一个小房间,推开窗就能看见雨林层层叠叠的树冠。
“岩婶特意换了新被褥。”岩叔有些不好意思,“山里潮湿,晚上可能要冷。”
“这样就很好。”许兮若真诚地说,“比宾馆舒服多了。”
晚饭是村民集体准备的“长桌宴”——竹筒饭、山野菜、烤鱼、野菌汤,全是雨林的馈赠。调研组成员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村民们淳朴的笑容和热情的招呼下,渐渐放松下来。
经济地理学教授周明轩夹起一筷子野菜,若有所思:“这些食材如果规模化开发,做成高端生态食品,市场潜力不小。”
旁边的老马——乡村振兴局的代表——笑了:“周教授,您看什么都像项目。先尝尝味道,这是城里吃不到的鲜。”
晚饭后,岩叔在祠堂里点起油灯,调研组和部分村民围坐在一起,开始了第一次非正式交流。
“岩叔,能不能先给我们讲讲‘绿线’到底是什么意思?”陈副主任问道。
岩叔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手指沿着一条弯曲的线条移动:“这条线,是我们祖先用生命划出来的。三百年前,山洪暴发,冲毁了半个村子。当时的村长带着族人上山,发现被砍伐过的山坡全部塌方,而留有老树的地方,土壤依然稳固。于是立下规矩:这条线以内的树木,永远不能砍伐。”
“线是怎么确定的?”赵悦问得很专业。
“看树龄,看地形,看水源。”岩叔回答,“一百年以上的树,都在线内。山脊线、水源地、动物迁徙通道,也在线内。十七代人,每一代都会重新确认这条线,添上新发现的保护点。”
他指向地图上的几个标记:“这里是‘药园’,生长着七十二种珍贵药材。这里是‘鸟道’,每年有三十多种候鸟经过。这里是‘祖坟’,埋着我们十七代的先人。”
文化厅的王薇仔细看着那些古老符号:“这些标记方法,是文字吗?”
“是我们村的‘林语’。”岩叔的儿子阿木站起来解释,“一种只有那拉村人懂的符号系统。每个符号代表一类生态要素或祖先训诫。”
周明轩推了推眼镜:“很独特的地方性知识。但从现代发展的角度看,划定这么大范围的保护区,是否限制了村庄的发展空间?”
问题一出,祠堂里的气氛微妙地紧张起来。
岩叔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周教授,您从省城来,坐车用了五个小时。但从我爷爷的爷爷那辈起,那拉村人用脚走出了一条路——不砍‘绿线’内的树,我们就有干净的泉水喝;不破坏‘鸟道’,害虫就有天敌来吃;保护好‘药园’,生病了就有药治。这叫限制发展,还是保障生存?”
老马点头:“我在山区工作三十年,见过太多砍树换钱的村子,头几年是富了,后来山秃了,水浑了,年轻人全走了,村子就死了。那拉村能传十七代,肯定有道理。”
刘处长清了清嗓子:“道理归道理,但全省的发展规划也需要考虑。‘磐石生态’承诺投资三个亿,能解决至少两百个直接就业,还能修路、建学校、通网络。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村民们怎么想?”
祠堂角落,一个一直在默默编竹筐的老人抬起头,用浓重的口音说:“路,我们自己能修;学校,我们想要;网络,我们也想有。但不要用我们的雨林来换。这是祖宗的地,我们只有看管的份,没有卖的权。”
许兮若和高槿之交换了一个眼神。村民们的表达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有力。
第一晚的交流持续到深夜。调研组离开祠堂时,每个人的笔记本上都记满了内容。
回住处的路上,赵悦轻声对陈副主任说:“陈主任,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整个村子看不到一片塑料垃圾。他们用竹篮、木碗、陶罐。这种生活方式本身就是可持续的范本。”
陈副主任点头:“明天进雨林,我们看看那条‘绿线’到底什么样。”
就在调研组在祠堂交流的同时,村外五公里处的一个临时营地里,贺振华正听着手下的汇报。
“十个人的调研组,住在三户村民家里。组长陈志远,五十六岁,政策研究室二把手,务实派但不好糊弄。关键人物是刘处长,我们联系过了,他会见机行事。”
贺振华站在帐篷外,望着远处村落的零星灯火:“那个许兮若和高槿之呢?”
“也在村里,保持低调,但肯定会在关键时刻发声。”
“专家那边呢?”
“周明轩教授我们已经深入交流过,他认同适度开发的观点。孙教授态度不明,但他是技术派,可以用数据说服。”
贺振华点燃一支烟,红色的光点在夜色中明灭:“三天时间。第一天,他们看雨林;第二天,听村民说;第三天,开会讨论。我们的机会在第一天晚上和第二天白天。”
“贺总,村里我们联系了几个年轻人,他们对出去打工很感兴趣。要不要……”
“要,但必须小心。”贺振华吐出一口烟,“不要直接给钱,承诺培训机会、工作机会。记住,调研组在村里,任何小动作都可能被放大。”
手下点头:“明白。还有,我们准备了新的方案——开发面积减少百分之三十,完全避开祖坟区域,设立‘社区共管委员会’,利润的百分之五返还给村里。”
“这个方案先不要急着拿出来。”贺振华沉吟道,“等他们看了雨林,感受到开发难度之后,再作为妥协方案提出,效果更好。”
夜色渐深,雨林里传来各种虫鸣和偶尔的鸟叫。两个不同的阵营,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第二天清晨,调研组在鸟鸣声中醒来。
早餐是竹筒饭和山泉泡的野茶。简单用餐后,岩叔和六位熟悉雨林的村民带领调研组向“绿线”进发。
“今天的路线是先看水源地,再到‘药园’,最后到‘祖坟’区。”岩叔分发着用竹筒制作的水壶,“山里路滑,大家小心。”
进入雨林的一刹那,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参天的古树遮天蔽日,阳光只能从缝隙中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叶和花朵混合的复杂气息。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在树干上,各种蕨类和苔藓覆盖着每一寸表面。
“这棵树,”岩叔在一棵需要五人合抱的巨树前停下,“我们叫它‘守山公’,树龄至少四百年。它的根系像网一样抓住这片山坡,没有它,上面的寨子早被冲走了。”
赵悦拿出仪器测量树木的胸径和高度,记录数据。孙教授则仔细查看树皮和周围的植被:“罕见的原始季雨林群落,生物多样性极高。”
沿着湿滑的小径前行半小时后,耳边传来水声。转过一个弯,一条瀑布从三十米高的崖壁上飞泻而下,在下方形成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潭。
“这是村里三个水源地之一。”岩叔指着瀑布,“水流四季不断,经过多层岩石过滤,直接可以喝。”
陈副主任弯腰捧起水喝了一口:“真甜。”
“沿着这条溪流往下,有三户人家的田。”岩叔说,“‘磐石生态’的计划里,要在这里建一个接待中心和一个停车场。”
刘处长展开带来的规划图对照:“确实,规划中的核心设施区离这里不到五百米。施工会不会影响水源?”
“一定会。”高槿之第一次开口,他调出平板电脑上的资料,“这是我们在其他类似项目看到的——施工导致的水土流失、化学品泄漏、地下水位变化,都会对水源造成不可逆的影响。”
许兮若补充道:“而且一旦建成,游客带来的垃圾、污水,处理不当就会直接进入水系。”
调研组继续前行。越往雨林深处走,生态环境越显原始。岩叔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各种植物——这是止血的,那是退烧的,那是治疗胃病的。
“我们的‘药园’不是人工种植的,是祖辈发现、保护、适度利用的自然群落。”岩叔在一处相对开阔的林地说,“这里一共有七十二种药材,有的只有这片雨林才有。”
文化厅的王薇被岩叔讲述的采药仪式所吸引:“采药前要唱敬山歌,采大不采小,采外不采内——这些规矩充满了智慧。”
中午,众人在一处相对干燥的空地休息,吃随身携带的干粮。周明轩教授走到岩叔身边:“岩叔,我有个问题可能不太合适,但我想了解——如果完全不能开发,村里的年轻人靠什么生活?我看到很多房子只有老人和孩子。”
这个问题尖锐而现实。几个村民代表互相看了看,最后岩叔回答:“周教授问得好。我们不是不要发展,是要适合自己的发展。年轻人可以学做生态导游,可以学习传统药材的识别和利用,可以发展林下经济,比如种菌菇、养蜜蜂。但这些都需要时间,需要投入,需要外界支持,而不是一下子把整片林子推平。”
一个年轻村民忍不住插话:“我在省城打过工,一个月挣四千,房租吃饭去掉三千,剩一千,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如果在家乡也能挣三千,我宁愿回来。但回来要有事做,有希望。”
陈副主任认真记录着这些对话。
下午的行程更加艰难。前往“祖坟”区的路几乎不成路,需要手脚并用攀爬。但当调研组到达那片区域时,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那不是想象中的墓碑林立,而是一片异常茂密的林地。粗大的树木间,可以看到一些天然的石块,上面刻着古老的符号。没有坟堆,没有墓碑,逝者与森林完全融为一体。
“我们的传统是树葬。”岩叔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庄重,“人来自自然,回归自然。选一棵树,在树下安息。所以这片林子,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的归宿。”
王薇的眼中闪着泪光:“这是我见过最生态、最智慧的殡葬方式。”
一直话不多的孙教授突然开口:“这里的土壤样品显示,有机质含量是普通林地的三倍以上。十七代人的回归,实际上是在持续为这片土地增加养分。这是一个完美的物质循环。”
黄昏时分,调研组带着满身的泥土和疲惫返回村庄。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思考。
晚上,许兮若和高槿之在竹楼里整理今天的观察记录。
“刘处长今天很沉默。”高槿之低声道,“他一直在拍照,记录,但很少发表意见。”
“周教授则问了很多关于经济可行性的问题。”许兮若说,“他在寻找妥协方案的可能性。”
楼下传来脚步声,然后是岩叔的声音:“兮若,槿之,睡了吗?”
两人下楼,见岩叔提着一盏油灯站在门口,脸色凝重。
“岩叔,怎么了?”
“有人接触了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岩叔压低声音,“承诺如果支持项目,可以送他们去省城培训,安排工作。阿木告诉我,今晚有两个人动摇了。”
许兮若心中一紧:“是‘磐石’的人?”
“应该是。”岩叔点头,“我不怪年轻人,他们想过好日子。但用这种方式分化我们……”
高槿之思考片刻:“岩叔,明天是村民座谈会,调研组要听更多村民的声音。如果‘磐石’想分化,我们就用团结来回应。让动摇的年轻人也发言,听听他们的真实想法,也让调研组看到村庄内部的复杂性。”
岩叔眼睛一亮:“你是说,不回避矛盾,而是展示矛盾?”
“对。”许兮若明白了高槿之的意思,“一个完全一致的村庄反而不真实。有不同声音,有代际差异,有现实困境,这才是真实的社区。关键是要让调研组看到,即使有分歧,大家依然在同一个框架下对话——如何在保护的前提下发展。”
岩叔点头:“我懂了。明天,让所有人都说话,老人、中年人、年轻人、男人、女人。”
这一夜,许多人无眠。
第三天上午,祠堂里坐满了村民。调研组坐在前排,许兮若和高槿之坐在侧边记录。
陈副主任开场:“这两天,我们看了雨林,听了介绍,很受震撼。今天想听听大家真实的想法——对雨林,对发展,对未来。什么都可以说,说真心话。”
第一个发言的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九十四岁的阿贡婆。她由孙女搀扶着站起来,声音颤抖但清晰:“我在这片林子里采了一辈子药,治好了很多人。林子没了,我们的本事也就没了。这不是钱能买回来的。”
接着是一位中年妇女:“我丈夫在省城打工,一年回来一次。我想他回来,但回来了干什么?种那点田不够吃。如果有既保护林子又能赚钱的事,我愿意干。”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站起来:“我来说句可能不中听的。保护是要保护,但我们也要活。我两个孩子,一个初中一个小学,以后上学、结婚,都要钱。守着林子受穷,年轻一代留不住。”
祠堂里安静下来。这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这时,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犹豫地站起来,他是昨晚被接触的阿明:“我……我想去省城学技术。岩叔说的林下经济是好,但见效慢。‘磐石’说可以培训我们做旅游管理、做生态监测,我觉得也是个机会。”
他的发言引起一阵骚动。几个老人摇头叹气。
岩叔缓缓站起来:“阿明说真话,很好。我们那拉村议事,就是要说真话。我想说的是,不是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砍树,要么受穷。我们可以找第三条路,一条又保护林子又能让年轻人有希望的路。但这需要时间,需要帮助。”
他转向调研组:“各位领导,我们不是反对发展,是反对那种杀鸡取卵的发展。给我们一点时间,一点支持,我们能找到平衡点。”
座谈会持续了整个上午。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诉求,交织在一起。调研组认真地听,详细地记。
午休时,陈副主任把调研组核心成员召集到临时办公室。
“大家都听到了,也看到了。”陈副主任说,“情况很复杂,不是简单的环保与发展的对立。村民们有共识——雨林要保护;也有分歧——如何发展。”
刘处长开口:“从自然资源的角度,我认为可以划定核心保护区,也就是‘绿线’区域完全禁止开发。边缘区域适度发展生态旅游和林下经济。”
赵悦点头:“我同意。生态红线必须划死。但我建议,不仅仅把‘绿线’作为禁止开发线,更应申报为省级自然保护区或文化遗产,给予正式的法律地位。”
文化厅的王薇立即支持:“我正想提这个。那拉村的‘林语’符号系统、树葬传统、雨林医药知识,完全够格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旦有了这个身份,保护力度就完全不同了。”
周明轩教授推了推眼镜:“经济上怎么办?完全禁止开发,村民的发展需求如何满足?”
一直沉默的老马这时说话了:“我在乡村振兴局干了三十年,有一条经验——真正可持续的发展,必须从社区内部长出来,不能从外面硬塞。那拉村有智慧,有传统,有凝聚力,缺的是启动资金和技术指导。政府可以在这方面支持,比如设立雨林保护基金,提供小额贷款,引进生态农业专家。”
孙教授从技术角度补充:“我测算过,如果发展林下经济,比如种植稀有菌菇、养蜂产蜜、适度采集药材,三到五年内,村民人均收入可以提高百分之五十以上。关键是规模要控制,不能破坏生态平衡。”
讨论越来越深入,一个多层次的方案逐渐成形——法律保护、文化认证、生态补偿、社区主导的适度发展。
下午,调研组与“磐石生态”的代表进行了闭门会议。贺振华亲自出席,带来了修改后的方案。
“我们听取了各方的意见。”贺振华展示着新的规划图,“开发面积缩减百分之四十,完全避开‘绿线’核心区。我们愿意出资设立‘雨林保护基金’,支持社区发展林下经济。同时,我们承诺优先雇佣当地村民,提供培训。”
陈副主任看着方案,问道:“如果那拉村区域整体被划为自然保护区或文化遗产地,你们的项目怎么办?”
贺振华的表情微微一僵:“这个……我们需要重新评估投资回报。但无论如何,我们尊重法律和政策。”
闭门会议后,调研组进行了最后的内部讨论。傍晚时分,陈副主任邀请岩叔、许兮若、高槿之以及贺振华一起,宣布了调研组的初步意见。
“经过三天的实地调研和座谈,调研组形成以下初步共识。”陈副主任的声音沉稳有力,“第一,那拉村雨林,特别是‘绿线’区域,具有极高的生态价值和文化价值,建议尽快启动自然保护区或文化遗产的申报程序。”
岩叔的眼睛亮了。
“第二,在保护优先的前提下,支持那拉村探索社区主导的可持续发展模式。省政府相关部门将在政策、资金、技术上提供支持。”
“第三,‘磐石生态’的项目需要重新规划,必须完全避开‘绿线’区域。具体方案需要进一步论证。”
贺振华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点了点头:“我们尊重调研组的意见,会重新评估。”
陈副主任最后说:“详细的调研报告,我们会在一周内完成,提交省政府。报告将如实反映那拉村的实际情况、村民的诉求,以及我们的建议。”
会议结束后,夜幕已经降临。岩叔紧紧握住陈副主任的手,久久说不出话。
许兮若和高槿之走在回竹楼的路上,抬头看见满天星斗。
“这只是第一步。”高槿之说。
“但这是关键的一步。”许兮若轻声回应,“雨林有了被正式保护的可能,社区有了自主发展的希望。”
竹楼里,岩婶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晚饭。三人围坐在小桌旁,就着油灯的光吃饭。
“岩叔,您觉得调研组会说到做到吗?”许兮若问。
岩叔慢慢咀嚼着饭菜,良久才说:“我不敢说全部,但至少,我们的话被听到了,我们的林子被看到了。这就够了。剩下的,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
饭后,许兮若走上竹楼的小阳台。雨林在月光下呈现出墨色的轮廓,偶尔有萤火虫飞舞,像星星落在了人间。
高槿之走出来,站在她身边。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片他们为之奋斗的土地。
远处的祠堂里,传来古老的歌谣声。那是村民们自发聚集,用歌声庆祝这三天的收获,也用歌声祈求祖先的保佑。
歌声悠扬,穿过竹楼,穿过雨林,飘向繁星点点的夜空。
许兮若闭上眼睛,让歌声包裹自己。她知道,战斗还没有结束——申报程序漫长而复杂,“磐石生态”不会轻易放弃,社区内部的矛盾需要化解,发展之路需要探索。
但此刻,在歌声中,她感受到了某种坚实的东西。那是十七代人的坚守,是一群普通人的勇气,是一种不同于征服与占有的智慧。
雨林深处,一只夜鸟发出清亮的鸣叫,像是在回应人类的歌声。
人与自然,古老与现代,保护与发展,在这片土地上艰难地寻找着平衡点。这条路还很长,但至少,第一步已经迈出。
而每一步,都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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