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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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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君珂和韦芷和纳兰君让面对面,纳兰君让心神乍分没有顾及身后,君珂和韦芷正面对来人,只见那太监装扮的人,竟然是从内殿出现的,出现时还佝偻着身子满满太监步态,但每走一步腰便微微一直,几步之间,便从一个猥琐的太监蜕变成一个夭矫男子,满身风华。

君珂此时手刚从韦芷口中撤出,看见那人下意识警惕后退,韦芷却头一抬,满脸骇然地看见那截闪电般递向纳兰君让的剑锋。

此时已经来不及呼喊,她头一低,闷声不吭地便撞了出去,一头撞向面前的纳兰君让,那么娇小的人,竟然生生将纳兰君让撞得一偏,似乎还怕自己不能将纳兰君让撞出杀手范围,随即她纵身一扑,扑在纳兰君让身上。

长剑滑出,雪光耀目,忽然一分为二,前半截剑尖呼啸而出,目标已经换了方向,竟是向着君珂去的,然而此时韦芷惊慌地挡在剑前,一回头只觉精光刺眼,下意识挥手去挡——

“啊——”

一声惨呼,一截雪白的手臂滚落地下,鲜血喷溅,染一地锦毯嫣红,韦芷发出一声绝望至不可置信的尖叫。

纳兰君让骇然回身,惊呼:“韦芷”!赤手便要夺剑,那人身形却如流水般一转,自他面前掠过,手中断剑,斜斜一指欲待冲上前的君珂,笑道:“小珂儿,别动。”

四面静寂,韦芷瘫在纳兰君让身上,断臂处血如泉涌,纳兰君让半跪于地,怔怔扶着她的肩,半身也被血染,刚进来的晋东王夫妇腿一软,险些栽倒,勉强靠墙站住。

不过刹那之间,局势翻覆,皇后致残,所有人还没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韦芷!”纳兰君让看一眼那男子,眼底泛出森然怒色,此时却顾不上他,身子后撤半步,一边发出暗号示意护卫,一边揽紧韦芷,“皇后!皇后!你……要不要紧……”

眼角一掠韦芷的左臂,血如泉涌,半臂已残,再难回天,这要这个金尊玉贵的娇女如何接受?她才十七岁!

“陛下……陛下……”韦芷痛得脸色惨白,不敢看自己的手,泪珠盈盈盯着纳兰君让,“……你没事吧……好痛……我……我……我怎么了……”

纳兰君让微微侧了侧身,挡住那截断臂,低低道:“没事……没事……太医就在殿外,朕立即宣……”

韦芷在剧痛之中浮沉,她身娇肉贵,哪里禁得起这样的重伤,只是心悬纳兰君让安危,不肯晕去,栽倒之后,依靠在纳兰君让怀中,此刻神情昏眩,眼前浮光荡漾,俱是他微垂的脸,深深眼眸,眼眸里满满焦灼怜惜,似潮水奔涌而来。闻得他青松杜若一般清朗而沉肃的气息,感觉到他手指颤抖,急切颤栗,诸般种种关切,竟是成婚以来未见,她心中微微一热,低低喘了口气,唇角浮起一抹惨淡而欣慰的笑。

这手臂,怕是断啦,但如果因此能换来他的真心相许,也不是不值得的……

纳兰君让看见她唇角笑意,忽觉心痛如绞,忍不住将她抱紧。

君珂别转头去,咬住了唇。

倒是那太监打扮的男子,有点可惜地看了看地上飞剑一眼,眼光从韦芷断臂之上掠过,无动于衷。

看纳兰君让揽紧韦芷,他眼神还有些憎恶。

“陛下真是心慈。”他忽然微笑,对纳兰君让道:“其实你娶的这个女子实在比小珂儿差远了,痴愚呆笨,不可救药。我这一着妙到毫巅的剑中剑,原本可以一举擒得尧国皇后陛下,不想却被你这既妒且蠢的皇后,给破坏了。”言毕摇头,不胜叹息。

纳兰君让一呆,立即低头看怀中韦芷。

他怀中,韦芷听见这一句,也怔了怔,眼睛渐渐睁大,晕出一片黑色的雾气,似乎不能接受这样的真相,又似乎根本没有听懂。

“沈梦沉。”纳兰君让面色阴沉,“你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懂!”

“也是。”沈梦沉自如地掸掸青紫色太监袍衣角,“天知地知你我心知,便可。”

“你——”

韦芷的呼吸,似乎忽然停了停。

痛到混沌的意识停滞片刻,才终于慢慢理解了其中意思。

对方原本没想杀陛下?是自己多事?一番牺牲,从此致残,竟然是自己多事?

难道这原本就是陛下和对方的计谋,是要让尧国皇后入彀?是自己自作多情?白白送死?

仿若跌落地狱,绝望至眼前一黑。

“陛下……”她颤颤仰起头,盯住了纳兰君让,“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

“是啊。”沈梦沉微笑,“皇后也不想想,在下身在大燕宫廷,若非陛下允许,怎能随意出入你宫中?陛下和我合谋已久,可惜却被皇后破坏了,不过看在您不幸丧失一臂份上,在下想陛下不会追究的。”

“沈梦沉你闭嘴!”纳兰君让满头青筋迸起,眼眸如血,怒极便要站起,身子一动,韦芷发出一声惨呼,他只好停住。

“好……好……”韦芷竟然还是没晕,一边惨笑一边点头,唇角殷殷流出血来,纳兰君让看得焦灼,抱紧了她,低低道,“皇后,相信朕,相信朕,朕真的不知道,朕让人先给你治伤,随后朕再和你慢慢解释……”

韦芷定定凝望着他,半晌,唇角忽然撇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此时她竟然露出笑容,看得所有人都不禁心中一凉。

她却慢慢平静下来,温柔地仰望着纳兰君让,轻轻道:“臣妾……臣妾愿意相信陛下……”

纳兰君让呆了呆,明明此刻韦芷在笑,在温柔认可,他心底却升起深深寒意,像看见绝崖上开了花朵,美艳,却有毒;或者深井里一轮冷月,寒浸浸,谁要醉酒欲待捞赏,便是从此没顶。

她……她不该这样的……

纳兰君让本是干脆之人,韦芷既然如此表态,便不会再多说什么,然而心中的警兆,终于还是让他又啰嗦了一句,“皇后,朕真的没有……”

“我知道……”韦芷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似乎要抬起手捂住他的嘴,动了动手腕却无力抬起,只对他展露一个虚弱近乎讨好的笑容。纳兰君让心中发堵,只得握住她的手,低低道:“你信我,你且信我……”

絮絮说了几遍,心中却空荡荡的,然而此刻韦芷重伤,救命要紧,实在不是解释或说闲话的时候,纳兰君让唤过早已惊得神魂飞散的晋东王夫妇,将韦芷交过,道:“那王太医还没走,速传他外殿给皇后治伤!”

晋东王妃抱着韦芷,怔怔看着一身太监衣装的沈梦沉,纳兰君让冷笑道:“我的宫中,何许理会他人?亲卫!”

厉喝声里,四面微响,外殿脚步声起,头顶四侧也有踩瓦声响,步声快有有力,显见四周也已天罗地网。

沈梦沉含笑如故,慢条斯理拂了拂衣袖,几名男子从容自内殿而出,立到他身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从皇后内殿出来的。

“王妃……救我……”韦芷似乎已将昏迷,模模糊糊靠近晋东王妃怀中,抓紧她衣袖不放手。一群侍卫冲进殿来,一部分迅速保护纳兰君让,一部分护着晋东王夫妇和韦皇后退出殿去。

君珂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背靠着多宝架,始终没动弹,只觉得心里凉浸浸的。

以她对纳兰君让的了解,可以确定在这事上,纳兰君让绝对没有和沈梦沉勾结,因为没有人敢把自己的后背卖给沈梦沉。

沈梦沉不会现在杀纳兰君让,杀纳兰君让对他一点好处都没,他的目标是她,刚才她那位置,正在死角,退无可退,从那飞剑的轨迹来看,如果她被沈梦沉刺杀纳兰君让吸引了注意力,只要震惊之下,稍稍上前一点,难免被那飞剑所向,就算她当时能避开那剑,以沈梦沉的能力,在她躲剑的一瞬间,能做出多少事?

君珂越想越是一身冷汗,临到头来,竟可算是韦芷救了她。

真是谁也没想到,对纳兰君让撒泼闹事,满腔怨恨的韦芷,在关键时候,竟肯以身相代。

可恨沈梦沉四两拨千斤,竟然就势挑拨纳兰君让夫妻,君珂明白他的用意——韦家是公侯世家的代表,本身就掌握勋爵公卿势力,韦老公爷早年是一员猛将,曾随鼎朔帝平定夷族烦乱,南定海疆,在军中故旧众多,尤其拱卫京畿的九蒙旗营,多半都是他门下,韦公爷最疼爱的,也就是这个孙女,这事万一真传出去……

君珂心底一突,这事的关键竟然在韦芷身上,如果她当真不怨,自然无事;可如果她真的信了沈梦沉,屡受打击之下性格大变,刚才只是在哄纳兰君让,那等她一旦出去……

韦芷可能不恨吗?

她本就难耐夫君冷漠,早在爆发边缘,误以为君珂和纳兰君让在此私会,自觉受到莫大漠视和侮辱,再加上以为被欺骗和断臂之伤,诸般种种,如何忍耐?

君珂咬了咬下唇,她也心中不安,然而此刻别说是她,就算纳兰君让,一时也无法将这天大的误会解开,只能寄希望于韦芷的信任和清醒。

“小珂,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善良,尽悬心他人。”沈梦沉太监打扮,气度悠闲,手中断剑微微一挑,一件小小的东西滑了出来,发出轻微的铿然之声。

君珂眉毛一挑。

那是一枚红珊瑚猫蝶簪,珊瑚鲜艳润泽,猫蝶精致灵动,是出自西鄂首席首饰世家的精品,也是柳咬咬很喜欢,常戴着的首饰之一,君珂也曾赞过这簪子,觉得很配柳咬咬的气质,此时一眼便认了出来。

“陛下真是让我失望。”她轻轻道,“一国之主,九五至尊,便当放眼天下,以江山战局为弈。不想陛下还是沉迷阴私苟狗之术,还在如那些鼠辈小人一般,玩那种掳人妻女,诱人入局的把戏。你这样的格局,怎配博弈天下?”

“双王议政,俯瞰朝政日久,小珂说话越发睥睨尊贵,口口声声家国天下。”沈梦沉望定她,微笑,“我以西鄂为局,以天南王为棋,取主将西鄂郡守,为中宫之老帅,诱您这尧国皇后千里来攻敌营,何尝不是一出天下棋?事以成败论英雄,手段何足道耳?昔日堂堂千里冀北,亦为我筹谋所夺,如今再来一次,似也无妨。”

“沈梦沉。”纳兰君让忽然开口,韦芷出殿之后,他便恢复了平静,语气很静,很冷,一字字如冰凝结,“你将朕,将朕的皇宫,将朕这大燕国都,当成了什么?”

“当成盟友,陛下。”沈梦沉笑得自如,“皇后陛下这些年修炼得很有心计,竟然预料到了我在西鄂的陷阱,不惜冒险弃西鄂而奔燕京。故人远来,再见不易,我怎么舍得她过门不入?说不得,只好在这里等她了。难道你不欢喜吗?这大好机会?”

“你以为掳了君珂,这天下便由得你掌握?”纳兰君让笑得讥讽,“沈梦沉,有时候朕真不明白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你费尽心思夺冀北立大庆,便当竭力尽心守国土,却舍本逐末,总追着君珂不放。你难道不知道,尧国已经召回在大燕的谈判特使,改换目标,转攻你大庆定凌关,纳兰述御驾亲征,第一战便斩你定凌关守将,你大庆北部屏藩,抵挡大燕的第一道关卡,已经岌岌可危了吗?”

君珂一惊——尧国对大庆正式开战了?纳兰御驾亲征?他是要猛攻大庆,以逼迫沈梦沉不得不全力应战,无暇来暗算自己吗?

她一路潜行到燕京,为防止身份泄露,没敢进行消息联络,此刻才知道这消息,顿时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飞到纳兰述身边。

她的神情,看在那两人眼里,沈梦沉一笑讥诮,纳兰君让垂下眼眸。

“朕从来都很清楚,”沈梦沉笑指君珂,“得君珂者,得天下也。”

他不过寥寥一句,但君珂和纳兰君让都眼神一闪,在场诸人,都是掌政多年的各国主宰,早已不是当年闲散供奉,在野皇太孙,一听就明白沈梦沉的打算——尧国双王并列,皇后得掌军权,得君珂便得鹄骑云雷。只要君珂在手,便是鹄骑云雷按兵不动,大庆和大燕,便可以借着打开的西鄂的缺口,合力挥兵尧国东境,直指尧国国都,逼纳兰述不得不挥兵自救。如此,不仅可以解大庆目前的危机,还可以助大燕夺取西鄂,盘踞在尧国东南方,使尧国不敢轻易南下。

所以君珂此时至关重要,是三国之战里,真正能够决定局势走向的定鼎人物。

“陛下愿意此刻以我为敌吗?”沈梦沉笑吟吟,“不如把精力都留给咱们的皇后陛下吧,”他意味深长地瞄一眼君珂,又瞄一眼纳兰君让,“也算在下送给陛下的一份薄礼,唉,三年了啊……”

纳兰君让脸上似有红影掠过,转瞬恢复如常,漠然道:“陛下既然如此好心,朕却之不恭,不过这里是我大燕皇宫,陛下所立是我大燕国土,如果陛下不想被一通乱箭射杀,还是安分些的好。”

君珂靠着多宝架,听着两个男人自说自话,已经开始盘算掳获她之后的利益分配,又好气又好笑,同时还有种淡淡苍凉——无论如何恩怨纠缠,无论如何情意绵长,终究要被这天下之势,逼到如今白刃相向,生死相胁的地步。

政治,从来就是最无情的利刃,剖开这人心血肉肌理。

如此,也好。

“两位自说自话说完了吗?”不待沈梦沉接话,她忽然开口,似笑非笑,“是将我绑上城头,还是悬首城门,决定了吗?”

纳兰君让面色一白,盯着她正要说话,忽然一个卫士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纳兰君让脸色大变!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韦芷被晋东王夫妇扶出去的时候。

她曾在晋东王妃怀中,回首看了殿内一眼。

那一眼,再无殿内的恭顺温柔,憎恨、绝望、凄凉、无奈……复杂迷离,一眼便埋葬了少女皇后曾经所有的旖旎梦想。

随即她一边让还没走的王太医赶紧过来给她处理伤口,一边咬牙低低道:“退出凤藻宫,去外廷,去太医院……”

断臂剧痛,常人难以忍耐,何况娇贵的皇后,然而此刻韦皇后却似处于一种极度的悲恸和紧张之中,导致连肉体的疼痛都忘记,满头大汗滚滚而落,眼底和额角都泛出不正常的赤红的光。

晋东王夫妇吓了一跳,皇帝的命令是让皇后在偏殿赶紧治伤,她却要离开,这可怎么办?

“快走,快走……”韦芷紧紧抓着晋东王妃的手臂,指甲深深陷进了她臂中,“这是……这是懿旨!”

她指上尖利的护甲戳进王妃手臂,王妃痛得浑身一哆嗦,回望晋东王,眼神惊恐。

“皇后……您治伤要紧,怎能再亲自奔波去外廷……”晋东王无奈,只得亲自上前相劝。

韦芷惨笑一声,“我留在这里,我留在这里等死么?我强颜欢笑,虚以委蛇,才麻痹了他,得逃出内殿,此刻不趁机会赶紧离开,当真要等着被诛灭九族么?”

晋东王皱皱眉,直觉皇后怕是气得失心疯,又重伤之下神智不清,就他刚才一直旁观的看法,陛下对皇后只有歉疚之心,何来逼迫之意?再说现今局势,韦家何等重要,陛下此时笼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动韦家?

然而不待他劝说,韦芷那染血的尖利护甲,已经搁上了晋东王妃的咽喉,“快走……不走我就杀了她!”

晋东王吓了一跳,眼看皇后手臂颤抖,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尖利的护甲在王妃咽喉上滑来滑去,看得人胆战心惊。想起她一个十七岁的天之娇女,今日屡遭大变,只怕早已失心疯,哪里还能以常情度之,硬扛到底可不要因此送了性命。赶紧道:“是,是,微臣立即护送您去外廷……”

晋东王夫妇被迫送皇后出殿时,燕京城郊一座幽静的禅院里,梵因坐在纸门前,摊开洁白的手掌,一只雪羽朱冠的小鸟,在他掌心不急不慢啄食着几粒草籽。

梵因这小院是他闭关之所,少有人来,此刻却有一名面容高古的僧人,趺坐于他对面。

“昧觉十年前出关,浙东与圣僧一会,当时便觉十年之内,圣僧必能得蹈大境。不想今日一见,反而……”静室檀香袅袅,老僧的语声悠远沉缓也如香气迤逦,微微带几分不解和责备,“不动佛心,不染尘垢,敢问圣僧,真佛何处?”

梵因似乎微微沉默,半晌答:“言下无相,不在别处。”

老僧沉默,额间深深皱纹都似承载了红尘流年,证大道无边,半晌,微微摇头。忽道:“当初你我推算,您算世有无边劫,我算您有人间劫,您为此行遍天下,布施红尘,如今劫数可过?”

“人间劫,情、生、灭。”梵因垂下眼睫,“昔年梵因初生,险将夭折,我师乞遍燕京,求九千四百余户百姓信徒念力相援,是有这红尘九千四百余日蹉跎。如今……”他沉吟,日光的光影在恍若透明的容颜上一掠而过,生出几分迷离之气,“情之生,生而倾,倾而灭,灭而起……本自圆成,不劳机杼。”

昧觉白眉微动,似有所惊,似有所悟,掌心向上,贴伏于额,深深俯首。

那吃食的鸟忽然“唧”一声,嫩红的喙似乎用力过度,重重一啄,梵因收回手,洁白的掌心一道鲜艳的红痕,半晌,绽鲜红若珊瑚血珠一点。

梵因注目掌心,轻轻道:“劫至。”

“应,或不应?”

“合当如此。”

短暂对话之后,两人随即起身,相视一笑,把臂出门,淄衣素衣,飘过风中。

雪鸟啄破梵因掌心那一刻,皇后已经到了太医院附近。

皇后懿旨一下,又有晋东王护送,内外侍卫不知道陛下意思,还以为是陛下怕皇后在此地危险,着晋东王护送皇后避去外廷,不仅放行,还令一队侍卫护送,一直护送到太医院附近,皇后却没到太医院,直奔离太医院不远的御前侍卫值戍房。

“让王妃……陪着我……你走开……你走开……”皇后喘息着,靠着晋东王妃摇摇欲坠,她重伤虚弱,哪里能够挟制人,然而正因为如此,晋东王妃不敢强力挣脱她,怕一个闪失送了她的命,那谁也担负不起责任,于是竟变成被挟持的人扶住挟持的人一路向前走,晋东王和太医在后跟随,眼看往外廷而去,心乱如麻的晋东王看看脸色惨然的皇后,看看无奈的妻子,停住了脚步。

到得此时,皇后要做什么已经呼之欲出,王妃是被迫的还可以勉强解释,自己万万不能再跟出去,马上侍卫就要追来,必须赶在前面向陛下报讯,将来也好脱罪,至于王妃的安全……皇后不晕在她怀里就不错了。

想到这里,晋东王当机立断,立即退后,眼看皇后摇摇欲坠拖着王妃向外廷去,立即回身就奔,大喊,“速速禀告陛下,皇后出内宫了!”

其实这时已经不需要他狂喊,内宫宫门处,血淋淋的皇后和被挟持的晋东王妃,也让宫门侍卫惊呆了,他们想阻拦,但无权阻挡后宫之主,只好一边派人跟着,一边火速向宫中传报。

韦皇后一概不管,直奔值戍房,韦家有不少远近支子弟,在旗营、御林、骁骑营中任职,今日值戍的一位副统领,就是韦家的堂房子弟,皇后血淋淋闯进来的时候,其余侍卫惊到忘记阻拦,这位韦家子弟听说了抢出来,一眼看见皇后模样,顿时惊得傻了。

“韦家……要完了……”韦皇后一看见他就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衣襟,“速速想办法,通报祖父……”

“皇后!皇后!”那韦家子弟惊得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您这是怎么了……您这是……您这是……”

其余侍卫面面相觑,脸色铁青——皇后断臂挟持晋东王妃逃奔出内宫,众人却未接到后宫有警的讯息,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皇后触怒陛下,陛下要对韦家下手?

一想到这个可怕可能,众人便两股战战,汗下如雨,久在宫廷守卫,出身贵族家庭,这些子弟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大燕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宫廷乃至朝堂的巨变,将有无数豪门巨族被倾覆,无数官宦贵族被牵连,无数人头落地,无数势力重新洗牌……

“送本宫……出宫……”韦皇后强自支撑,按在自家堂兄弟的肩上的手微微颤抖,有细密的汗渗出来,湿了肩头一块衣襟,也不知道是谁的。

她一怀狂乱,从眼底倒映出的天地都血红淋漓,此刻脑中混沌一片,只想逃离这可怕皇室,冷漠宫廷,逃回自己安全的家,逃到那宠她爱她的人怀抱,向真正爱自己的亲人哭诉人生所有的疼痛和委屈,求一个安慰和公道,从此风雨不惊,安然避过这人生险厄。

“皇后……”那韦家子弟心慌意乱,一方面害怕家族要遭受大乱,不赶紧报讯那就死到临头;另一方面又害怕自己猜测有误,擅自将皇后送出宫也是大罪,左右为难,不知取舍,满头汗也滚滚下。

“芷儿——”蓦然一声惊呼,一人扑了进来,一把扶住皇后双臂,又惊又痛地道,“皇后……皇后……您这是怎么了……”

众人一抬头,又是一呆,来的人竟然是韦家长房嫡子韦应,这位在御前侍卫中也领了个职位,却因为不思上进,官衔还不如自己的堂房兄弟,但论起真正身份地位,却又远比那堂房兄弟要有担当,今日原本不该他轮值,怎么跑进来了?

韦应也是一头雾水,他今天本来在“远香阁”和他的红颜知己宝儿姑娘琴瑟相合的,忽然就有人把他从软玉温香中拎了出来,一路把他拎到宫城门口,在他耳边道:“你家里人在宫里闯下大祸了,你赶紧去救,陛下和你有幼时交情,关系不错,你出面想必还有机会力挽狂澜。”说完把他往宫门前一推。

韦应半信半疑,但事关家族,哪怕去查证一下也是应该,当下先到自己的值戍房去探听消息,谁知一进门,便看见自家妹妹皇后,断臂血染,形容酷厉,竟然出现在侍卫房。

韦应这一惊魂飞天外——出了什么大事了?皇后深藏后宫,尊贵无与伦比,怎么会被人伤害成这样?那陛下呢?

韦芷一回头看见他,心中大喜,挣扎着回身对他伸手,“哥哥,救我,陛下……陛下要杀我……”

“皇后!”韦应一声惊呼,“怎么可能!”

韦芷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看见亲人,心神一松,晕去前的一刻,咬牙将怀中皇后凤印掏出,塞到韦应手中,“……我的命,全仗哥哥相救,凤印在此,带我出宫!”

韦应犹豫不敢接,韦芷急了,低叫,“这是懿旨……懿旨!你快接,快接!”

说完身子一软,向后一倒,韦应屈膝接住她,白着脸看着掌心金光熠熠的凤印,这是后宫主印,同样代表着懿旨,有权持印出宫,可是这一出宫,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又如何承担得起?

“王妃……”他转向已经脱离挟制,脸色苍白立在一边的晋东王妃,眼神询问。

晋东王妃怎敢将殿中事情泄露半句?犹豫半晌,避开他的目光,道:“误会……这是误会……”

她的神情和支吾言语落在韦应眼底,他心底更凉,这贵介公子虽然不喜朝堂事务,也知道伴君如伴虎,若触怒皇权,便钟鸣鼎食之家,倾覆也不过顷刻之间的事。

难道……皇后触怒了陛下?被陛下斩断手臂?以陛下沉稳内敛的性子,这得怎样的滔天愤怒,才会对皇后这般下手?

下手既然这么无所顾忌,那么是不是,陛下也将悍然对韦家动手?

韦应心乱如麻,此时再将皇后留在宫中,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怎么向国公交代,但就此带走皇后,只怕也会立即给韦家招来一场天大的祸事,该怎么办?

他心中举棋不定,左右为难,四面侍卫鸦雀无声,韦家那位堂房子弟也在眼巴巴地望着,韦应低头,看看晕去的皇后,目光触及那凄惨的断臂,心中一震,愤怒和心疼的情绪,顿时烈火般冒了出来——皇后何等身份?天下之母,后宫之主。立废都是惊动天下的大事。便纵有天大的罪过,也该交御务府先查问,确认罪状后昭告群臣合议处置,你纳兰君让怎可狠心跋扈如此,对皇后下此毒手?

韦家对皇室忠心耿耿,管束公卿,时时呼应陛下之政,不想韦家如珠如宝的娇女,竟遭此苛刻对待,祖父若知道,不知如何伤心愤怒,便是传入朝中,言官御史,只怕首先就要进谏陛下,指斥陛下滥用私刑,寒公侯簪缨之心。

“娘娘伤重,宫中太医并不擅长外伤,咱们公府里倒有几位擅长外科的郎中,为免来去耽搁,我把娘娘先接回去救治。”韦应想来想去,终究觉得自家占理,终于下定决心,抱了韦芷站起身来。

他出门来,唤了一名宫女,让她去轿司房唤便轿来,准备把皇后先送出宫去,刚刚走了两步,忽听脚步声响,一大群侍卫在皇帝亲卫统领石沛的带领下匆匆而来,到他面前,也不诧异他的出现,石沛微微颔首为礼,随即道:“韦大人,听闻皇后现在值戍房,陛下着我速速请皇后回宫。”

韦应心中一凉,回头看了瘫在椅子上,晕去的韦芷一眼,沉着脸道:“皇后不知为何伤重如此?太医院无人擅长外伤,我正想向陛下请旨,将皇后送回国公府医治,石统领是否可代为禀报?”

“刚才有刺客闯入凤藻宫,欲待行刺陛下,幸得皇后以身相护,才导致皇后重伤如此。”石沛垂下脸,“大人放心,陛下已着人去请致休在家的张老医生,他最擅金石外伤,皇后伤重,不宜搬动,还是在宫中调养的好。”

韦应一听更加不信——宫中如有刺客,侍卫早已调动大索宫城,怎么值戍房一点动静都没?皇后代陛下受剑?那是立下大功,怎么还会如此狼狈,不惜挟持王妃冒险闯出内宫来此报讯?

韦应到了此时,越发确定,此事蹊跷,只怕韦家当真有大难,眼珠转了两转,侧身一让,道:“既然如此,便请石统领护持皇后娘娘回宫。”

石沛神情一松,连忙命跟随来的宫女将皇后抱上软舆,连同晋东王妃一同回了内宫,韦应眼睁睁看着气息微弱的韦芷又被送回内宫,嘴唇紧抿,唇色一阵发白。

石沛送走皇后犹自不罢休,笑道:“内宫有警,陛下着令加强内外廷防务,原休假侍卫一律回岗换防,马上要抽调一批侍卫兄弟进内宫护卫搜索,韦大人既然来了,也省得再派人促请,便请带这班护卫,守卫外廷西苑这一侧如何?”说完也不待韦应答应,手一招,一队侍卫围在了韦应左右。

韦应脸色一白,这风流大少明白此刻自己的自由也被剥夺了,只是对方客气,留几分面子罢了,只好苦笑道:“是。”

石沛亲自护送皇后走了,与此同时宫内外果然开始换防,韦应和自己的堂房兄弟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神里看见紧张。

那队侍卫,是直属于纳兰君让嫡系亲卫军队,和平常的御林侍卫很少碰面,此时面容僵木,跟在韦应身侧一步不离。

韦应打着哈哈,带着他们在外廷转了几圈,随即道:“兄弟肚子不好,去解手则个。”说完钻进值戍房后院的茅房。

他刚刚蹲下,立即也有个护卫跟了进来解裤子,紧挨他站着,韦应心中一阵失望——看来想要从茅厕后窗逃走的愿望破灭了。

正在哀怨,忽听身侧“噗”地一声,韦应下意识抬手捂鼻子,手还没抬,蓦然一呆。

身侧,那侍卫缓缓倒了下去,一双手从背后窗子里伸出来,闪电般将那侍卫一抄,往墙边一靠。

那手出现得突然,韦应惊得险些大叫,那手立即横向一拍,捂住了他的嘴。

韦应“呜呜”两声,想起这手刚刚抄过那侍卫脱下的裤子,心中一阵恶心。

那人可不管韦大少有什么膈应,顺手将他一拎,从后窗中拎了出去,风驰电掣一阵奔走,韦应给转得天昏地暗,没多久脚下一顿,重重落地,转目四顾,已经到了外廷三大殿的中宁殿前,越过近三丈的汉白玉石基,甚至可以看见大开的宫门外的云龙纹华表。

韦应有点懵懂——七转八转,竟然已经脱离了监视,快要出宫了?转头再一看,那把他拎出茅厕的人,哪里还有影子?

这人是谁?看样子对大燕皇宫十分熟悉,不了解皇宫布局,是没可能这么快就转出来的。

韦应想了一会摸不着头脑,干脆不去想,他忧心忡忡看看天色,摸摸自己的腰牌,大步向宫外走去。

必须立刻把刚才的事,禀报祖父!

“皇后请回来了?”凤藻宫中几人犹自对峙,纳兰君让看见石沛轻手轻脚走了进来,神情微松,低问。

石沛低低附在他耳边道,“回禀陛下,娘娘已经接回,现安置在偏殿西暖阁,已经着侍卫好好保护了……”纳兰君让点点头,无声叹息。

皇后年轻,又在激愤之下,万一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只怕要引得朝局动荡,只好先强硬留下她。

石沛犹豫了一下,又将皇后求援韦应的事说了,纳兰君让眉头刚一挑,石沛赶紧道:“已经派人跟着韦大人,没有陛下旨意,韦大人也不得出宫。”

纳兰君让这才微微放心,他生性沉稳,便是此时心中担忧,面上也一点不露,静静注视着君珂,道:“君珂,朕现在不要你的命,也没必要要你的命,你既然来了大燕,那么,尧燕现今的和谈,说不得要劳动你亲自去促请了。”

沈梦沉忽然嗤笑一声,不过那两人都听而不闻,君珂神色自若一摊手,“以我为质,命尧国军队撤退?陛下,没听过玉碎瓦全这个词吗?”

“那也无妨。”纳兰君让漠然道,“你若自戕,纳兰述八成也不会独活,我大燕依旧不费一兵一卒,还可将尧国重收版图之内,如此也甚好。”

“当年,”君珂慢吞吞地道,“纳兰在父母棺前起誓,复仇大业势在必行,我君珂若死,我也不否认,纳兰必心痛不舍,但这只会让他更愤怒痛恨大庆大燕,便是死,也会先拖了大燕大庆做垫背,你信不信?”

纳兰君让深深瞥君珂一眼,很想告诉她,当初出于皇权一统的大计,和沈梦沉定计削藩对冀北下手,虽然计策有他的份,也曾亲自出手拦截尧国报讯人马,但从头至尾,他没打算灭冀北满门,在他的计划里,分化冀北军力,控制冀北王权,削去尧羽等羽翼,随即将成王府满门软禁下狱,如果他们识时务,愿意从此安分交出兵权王权,定然也是和如今的晋东王一样,安置在京做个闲散国公,性命无虞。

毕竟那是诸王兄弟,天家骨肉,手段过于残狠,也会令百官寒心,朝局动荡。

但木已成舟,现在说什么已无必要,以他的骄傲,也万万不肯此时说明。更何况他也觉得,就算后来沈梦沉不插一杠子,就算成王府满门未曾在那场阴谋中被屠戮,以成王妃和纳兰述的性子,他们怎么可能甘于权柄被削生死掌握他人之手?他们一旦有所异心,皇祖父又怎能容他们活下去?到最后,只怕还是溅血三丈的结果。

皇权倾轧,不过你死我活。

“君珂……”半晌他叹息一声,“你一路从边关过来,想必也眼见百姓流离失所,饱受战乱之苦,无论是燕人,还是所谓庆人,原先都曾和你在一块土地上生活,耕作经营,图三餐温饱。百姓何辜,要因你我之争,而饱受铁蹄践踏?”

“陛下此刻知道怜惜黎庶之苦了?”君珂眼睛半开半阖,似听非听,半晌淡淡一笑,“庆燕联军初时合兵二十万,压上定凌、诸海二关时,怎么就记不起边关百姓,耕作经营只求温饱,何等无辜呢?”

沈梦沉一直一言不发,在一边静静听着,似乎觉得纳兰君让的劝说十分无聊,眉眼间笑意带着淡淡嘲讽。

纳兰君让肃然而立,目光在始终从容的君珂脸上顿了顿,终于低喟一声,“小珂,看来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君珂笑而不答,眼神淡淡寥落。

“这样一直站着说话不累么?我看还是请皇后宽坐,安心在燕宫住下来比较合适。”沈梦沉忽然插话,“陛下以为如何。”

纳兰君让稍稍沉默,点头道:“朕觉得也是。”

那个“是”字尾音刚刚飘起,沈梦沉衣袖一拂,平地飘起一阵粉红色的雾气,殿内顿时什么都看不清楚,石沛一声大吼,“护驾!”护住纳兰君让蓦地后退,君珂霍然向上一窜,与此同时,沈梦沉连同他身后的数名手下也斜斜掠起,竟然不冲着君珂也不冲着纳兰君让,而是向君珂身后的多宝架撞去。

唰一声响,殿顶飞龙舞凤的藻井四角,忽然飞出几道银光,半空中流光闪动,将日色交剪得纵横飞射,迅速化成一张包裹了整个大殿的网,正迎向君珂。

“砰。”一声低响,多宝架被撞开,架子后的墙轧轧打开,后面竟然是一道夹墙,夹墙乍一看是黑的,朦胧里似乎又有什么东西闪着些白色的反光,随着夹墙重见天日,那层黑色忽然流动起来,仔细一看,那竟然是一大群的毒虫,蝎子蜈蚣长毛蜘蛛,翘着黑色的尾刺,摇着斑斓的肢节,发出沙沙的声响,毒水一般流入殿中。

这些恶心的东西在地面一铺开,地上便升腾起一层淡黑的雾气,和那层粉红色的毒雾泾渭分明,迷幻的视线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只听见声音沙沙无处不在,听来瘆人。

“护驾!护驾!”石沛此时顾不得抓捕君珂或沈梦沉,满头大汗,紧紧抓住身边的纳兰君让,也不管什么君臣之仪,拖了他就奔向殿外,“陛下快走——”

他拖着纳兰君让袖子便奔向殿外,出了殿门,侍卫团团涌上护住,他才松一口气,抹一把汗道:“万幸没事,陛下……下下下……”

他声音忽然顿住,眼珠子渐渐鼓起,眼神惊骇欲绝。

身边,被他紧紧抓住袖子拖出殿来的,竟然不是纳兰君让,而是一个侍卫,那侍卫满面铁青,表情僵木,竟然已经被毒物蜇伤,根本不能说话。

石沛这一惊如五雷轰顶——抓错人了?怎么会?当时自己明明记得陛下的方位!那……那现在陛下人呢?

“进去!进去护驾!”石沛大惊之下,不顾毒烟未散,一步又抢了进去,上头视线清楚,他头一抬反而先看见君珂,在殿顶窜来窜去,还在灵活地躲避那四处翻飞的大网,他急急低头,屏息寻找纳兰君让,忽听低笑声响,分明是沈梦沉的声音,“莫担心,你们陛下好端端地呢。”

他声音一出,粉色浓雾便似被刀劈开一线,现出他的位置和周围场景,沈梦沉笑意自如,正紧紧抓着纳兰君让的脉门。

石沛脸色死灰,不敢再上前一步,沈梦沉斜睇他一眼,笑道:“莫慌,我对陛下可没恶意,杀了他我也出不了大燕呀,没事,就是请他将君皇后送给我,顺带亲自送我出大燕便成。”

“放开陛下!”石沛怒喝,远处,步伐连响,兵甲撞击之声清越,更多的皇宫侍卫和亲军正赶来包围凤藻宫。

沈梦沉理也不理他,安然立在一地毒虫中,仰头看着上头还在窜来窜去的君珂,笑道:“小珂这么飞累不累?下来,我给你松松骨。”

他说“下来”两字的时候,君珂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已经力竭,身子正往下一沉,听见这一句,她冷哼一声,深深吸气身子一旋,竟然又往上拔高三尺。

只是这一拔,拔苗助长,下一瞬她内力耗竭,不得不流星般下坠,底下沈梦沉笑得艳丽而满意,衣袖一振,一截彩练自袖中飞出,直缠君珂脚踝。

君珂半空身子一滑,彩练贴着她鞋底飞过,然而那彩练似有灵性,霍然一个转折,如一条毒蛇般竟然又倒射飞回,霍霍两声,已经缠上她的脚踝,沈梦沉吃吃一笑,彩练一收,君珂直坠而下。

呼地一声,眼看君珂就要撞上沈梦沉,沈梦沉身后随从上前一步要接,沈梦沉似乎微一犹豫,看看自己左手侧的纳兰君让,终究不舍得也不放心重要人质给属下掌握,拖着纳兰君让上前一步,右手衣袖一卷,想要接下君珂。

就在他将要触及君珂鞋底的那一霎。

纳兰君让忽然头向后一仰,砰一声,又撞在了那多宝架上!

哗啦一响,那今天特别忙的多宝架,终于撞碎,架上不多的几件古瓷玉器,都摇晃坠落,其中一个玉瓶尚未落地便炸开,一溜金红的火星一闪。

哧哧一响,殿中始终迤逦不散的烟雾忽然一散,遍地毒虫潮水般涌开,慌乱四逃,那点似火星非火星的东西在沈梦沉和红门教徒头上一炸,一股奇异的香气散开,连一向随意从容的沈梦沉眼神里都露出惊慌和疼痛之色,手一松。

“砰。”一声,纳兰君让一个重重肘拳,正打在沈梦沉那流动晶红的胸口,沈梦沉身子向后一仰,忽然底下哗啦一响,脚下地面石块撤开,现出一个洞口,沈梦沉正在后坠,猝不及防,呼地一下就掉了进去。

他掉进洞中那刻,手指迅速反撩,犹自想要抓住纳兰君让,纳兰君让在洞口出现那一霎,早已纵身拔出腰后的匕首,一脚反踢,踢在他膝盖上,随即单手一抓,正好抓住掉落的君珂,匕首一挥,缠住君珂的彩练断落。

沈梦沉犹自不死心,人在坠落,衣袖红光一闪,又是一道彩练飞出,这回缠住了君珂手腕,君珂要么被他拉下,如果不想也被拉入陷阱,就得全力上提,他便可以借力纵出。

君珂目光一闪。

此时她脸朝下,正对上那人容颜,当此危急时刻,他宜嗔宜喜眼眸依旧没有惊惶之色,只那般深深将她凝望,眼神闪动,似乎比起自身安危和能否脱困,他更想看她如何抉择。

看她是宁愿助纳兰君让将他困住,还是宁愿救了他一同对付纳兰君让?

兔起鹘落,闪电须臾。君珂几乎没有犹豫,霍然齿关一并,“咔”一抹雪光自齿缝射出,将系住手腕的彩练再次割断。

沈梦沉失去最后凭借,落下。

如玉面庞,风流眼眸,落入底下黑暗渊深的背景里,恍惚里那眼眸深处,熟悉笑意重现,几分讥嘲几分落寞,几分淡淡的凉。

“哗啦”一响,沈梦沉落下后,一道铁板轰隆一声平盖过来,遮住了君珂视线。

君珂此时双脚落地,在陷阱边缘,腰后已经顶了几柄刀剑,纳兰君让站在她对面,默默望着她。

君珂望望天又望望地,四周雾气未散,头顶巨网游离,满地毒虫死了大半,多宝架散成木条,脚下还有一个已经恢复原状的陷阱,再加上先前沈梦沉出来的内室肯定还有地道,这哪里还像一处皇后宫室,简直就是一个机关窝,天知道堂堂皇后宫殿,怎么会有这么多古怪设计?

像是看出她的疑问,纳兰君让淡淡道:“凤藻宫是历代皇后固定居所。”

他说完这句就不肯说了,君珂听得莫名其妙,皇后?皇后怎么了?皇后就该机关多?

想了一会浑身汗毛忽然一竖——历代皇后?

宫闱向来多隐秘,内宫是皇家最黑暗最机诈倾轧最烈湮没人命最多的地方,历代皇后为了巩固后位,排除异己暗除人命的事不知做了多少,尤其近几代皇后,多半都出于沈氏,沈家女人何以一直能稳居后位?历代皇帝明明每代都有新宠,为何始终不能取代沈氏?就连当初沈皇后,如今沈太皇太后,她在位时整天病怏怏的,后宫不知多少人觊觎后位,但那么多年,该死的死不了,不该死的偏偏都莫名其妙死了,她还活到了现在,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君珂眼角一瞥,瞥到了多宝架后那个夹层墙,眼角立即抽筋般一跳。

那夹层墙里,原本有许多毒虫,此时毒虫已去,剩下的白惨惨发着磷光的东西,赫然是……骨架!

砌在墙里用来养毒虫的人骨!

君珂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她也算久经风浪,见识过血腥战阵,可是此刻在这华丽宫室里看见这一幕,依旧心底发寒,惊悚到不敢置信——当真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皇后竟然变态到这个地步?在自己宫室里砌尸入墙养毒虫日日相伴?这位难道是金老爷子《连城诀》里那位砌尸的戚长发转世么?

纳兰君让看着那夹层墙,脸色也很难看,他并不认为这是沈皇后手笔,一个女人再可怕阴毒,也不会在自己的宫室里留下这么个绝无好处的东西,只怕还是当年深受她宠爱信重、可以自如出入她宫中的沈梦沉的手笔。

这样的东西养在宫里,毒气散发,沈皇后的病哪里好得了?

这个人……真狠……

纳兰君让有些唏嘘,随即又有些庆幸,他继位后,曾对当年宫闱的一些秘事做过调查,其中便有沈皇后宫中机关密道的消息,也是刚刚得到不久,今日前来皇后宫中,本就想找个合适理由,来劝说她迁宫的,谁知道阴差阳错竟出了这事,沈梦沉君珂竟然齐集皇后宫中,他灵机一动,正好借皇后宫中机关,将计就计假作被沈梦沉擒住,顺势出手,终于套住了这只奸猾又胆大的狐狸。

他微微舒了一口长气,转头看君珂,君珂也在看着他,两人目光一触,立即各自让开。

纳兰君让一口出来的长气出到一半,霍然又吸了回去,只觉得胸臆间说不出的堵塞难受,只好不看她,闷闷地盯着她身后一根柱子,道:“今日委屈皇后了,皇后放心,只要你不寻思逃走,朕也自不会为难你。”

他此时以敌国君主身份说话,自然得称呼君珂为皇后,但这两个字出口,又觉得灼心,想要的皇后做了别人的皇后,自己的皇后却……他眉间微微一黯,像沉了这日昏黄的夕阳。

君珂笑一笑,似乎对自己身陷敌国毫不在意,却诚恳地道:“陛下想要我合作否?”

“想。”纳兰君让言简意赅。

“沈梦沉现在你手。”君珂道,“柳氏夫妻却在沈梦沉之手。我很担心他拿柳氏夫妻和你进行交换,我一句话说在前头,你得保下柳氏夫妻,若令他们有一丝伤损,那我也难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纳兰君让沉吟了一下。

擒获沈梦沉,等于掌握西鄂柳氏夫妻,朝中若知道,必然奇货可居,不肯放手,然而他不过略一犹豫便即点头,“我应你。”

君珂一笑,缓缓转身,背对他,手一撒。

“好。”

大燕皇宫外廷西侧,原本是车马局和药监局所在地,后来两局迁址,留下的房舍进行了改造,上盖高墙,深挖地下,上设火炮,下架刃沟,建筑了一座警卫森严的皇家牢狱。

大燕第七代皇帝暴虐,又认为皇族尊贵,不能押送有司牢狱,污浊了尊贵的九蒙血统,为此特建皇狱,专门用来囚禁犯罪的皇子后妃,皇族大逆。

进这座规模不大却建制森严的牢狱的人,向来没有活着出来过,后来因为传说闹鬼,停用了一段时间。鼎朔三十五年,被削藩的浙东王入京后,交联群臣,甚不安分,纳兰弘庆将他关入天牢后,居然还有人为这位富甲天下的王爷通风报讯,无奈之下,纳兰弘庆启用了这座宫中牢狱,直至将浙东王庾死狱中。

在这座牢狱中,最可怕最严密的就是“悬狱”,那牢狱不过一个四四方方大笼子,以生铁所制,悬于半空,上下皆以粗如儿臂的锁链系紧,人在其中,晃荡不休,一旦轻易移动,扯动机关,上头会立即倾覆下火盆,而底下也会地板翻开,露出刀坑,要么烈火临头,要么万刀穿身,人进了此处,动一下也难能。

而四面对着悬狱都有弩弓箭楼,一样的连动机关,悬狱但有大动,弩箭攒射,狱中的人顿时便会成了靶子。

据说当初浙东王那武艺不凡,骄横跋扈的世子,就是死在悬狱中,死于乱箭,浑身插箭直立不倒,形如刺猬。

时隔数年,此地迎来新客人。

淡淡的灯光照射着半空晃荡的悬狱,狱中竟然并不如想象中恐怖阴森,软毯罗枕,新鲜瓜果。毯枕之上,有人悠然斜倚,以肘支臂,闲闲翻书,偶尔拈起一枚葡萄,晶莹淡绿的葡萄汁水盈盈,映指尖修长。

四面紧张的呼吸细细,似乎有无数人在此地监视,压迫得呼吸也似要断,这狱中囚徒,却好整以暇,自在得好像在自家的御花园。

远远的台阶上,有人默然伫立,暗影里银龙蟒袍光芒低调而奢华。

纳兰君让已经观察了沈梦沉好久,观察他这位舅舅,乍然堕入死地,依旧气定神闲,是故弄玄虚,还是当真万事都在掌握中?

纳兰君让今日擒了君珂和沈梦沉,可谓功德圆满,但他却没有将君珂被擒的消息放出去,只说擒了大庆皇帝,朝中已经因此引起轩然大波,三位内阁大学士都先后匆匆赶来求见,纳兰君让在书房秘密接见,一番面授机宜,大学士们辞出,只说大庆皇帝现在秘密关押,由陛下亲审,其余讳莫如深,一句也不肯多说。

这是纳兰君让的意思,他要趁此机会理一理朝臣,沈梦沉早先就是大燕权臣,在大燕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虽然他如今已经另外建国多年,但当初的旧势力是否还在?燕京乃至朝中是否还有人为他所用?这一直是纳兰君让心中的一个结。而如今,沈梦沉出入燕京乃至皇宫如入无人之境,也间接证明了,他在大燕依旧有不弱势力,这让哪位皇帝能够安睡?

如今放出大庆皇帝被擒,正被密审的惊天消息,必然会引起朝中暗流涌动,到时候,会有鱼儿上浮,会有钓饵漂水,之后分类甄别,理清朝局人事,正可以顺势而为。

暗影里他并没有走下去,只是向着身后人做了个手势,随即无声无息走了出去。

灯光渐渐熄灭。

守狱官莫少成躬身送走皇帝,在黑暗中立了一回,看着和御驾离去相反方向,有人步履轻捷,款款而来。

莫少成一瞬间脚步一撤,似乎想要避开,然而终于无声苦笑,继续站在原地。

那人行到近前,没有说话,手腕一翻,一枚玉牌在夜色中幽幽闪光,莫少成始看了看,微微让了一步,向牢内走去,来人跟在他身后,微微外撇的八字步,行动无声。

莫少成进入牢狱,对上头四角道:“陛下有令,今晚轮番换防,你等先撤下,四更之后再来接防。”

上头微有响动,似乎有脚步声离开,这间牢房形制特殊,所有守卫都在上头,底下不设守卫。

等人都走开,莫少成对着身后那人抬了抬下巴,那人还是那不急不慢的步子走了出来,淡黄灯光照着他青紫色束朱带的衣袍,是有品级的大太监。

那太监行到悬狱下,对上头躬躬身,低低道:“主子命奴才来问陛下,一切可好?”

沈梦沉犹自在看书,看也不看他一眼,“甚好。”随即又笑了笑,“就是睡觉不太舒服。”

那太监似乎叹息一声,腰弯得更低,声音也更轻,“主子请问陛下……如何才肯?”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沈梦沉却似乎听懂了,翻书的手指一顿,灯光下碧玉扳指闪出一道幽浮的光。

随即他抬起头来。

没过多久,太监匆匆而去,没入夜色之中,回到自己的小院,放飞了一只信鸽。

这只鸽子在飞过皇宫宫墙的时候,被一支弓箭给射了下来,没多久,一只一模一样的鸽子,携着似乎没有动过的信,又再次腾飞而起。

当晚,纳兰君让回了自己寝殿,紧闭殿门,吩咐所有人都不许打扰,连亲信石沛都在殿门外守候。

纳兰君让进了内殿,在榻前坐下,榻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双便鞋,鞋底是硬木底,雕着精美的寿字。他取鞋,在踏板上似乎随意地敲了三下,第三下咔嗒一响,鞋底忽然卡在了踏板上,随即踏板之下轧轧连响,现出一方阶梯。

很巧妙的机关设计,皇帝的鞋子也是专人管的,其余人不能随便动,这管鞋的太监便是每日摆放十次这鞋子,也没能想出,这鞋底的寿字是开启机关的钥匙。

纳兰君让下阶去,转过三道转折的门户,底下一个静室,布置精雅,布置精雅,牛油蜡烛灼灼燃烧,垂帐丝幔,绣榻锦褥,赫然皇家居室千金闺房,只是一道顶天立地,窄得蛇都过不去的铁栅栏,破坏了那份娇柔旖旎的美感。

室内床榻俱全,有人酣然高卧,纳兰君让立在阶梯上,注视那沉睡的人,锋利的眼神渐渐柔和。

半晌他低低叹息一声,道:“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君珂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坐起身来,纳兰君让细细打量着她,眼神里淡淡欣喜,道:“三年不见,你倒胖了些。不过睡觉还是和当年一样,特别警醒。”

听他提起当年,君珂的眼神也微微一软,随即微笑,“你也不错,气色甚佳,今天……令你皇后产生误会,抱歉。”

纳兰君让眉头微微一皱,苦笑道:“我们可不可以不提她?”

君珂不说话,手指无意识扭着被角。时隔三年,两人再次相对,都觉得尴尬,当年敌对立场,到如今越发鲜明,似乎怎样说都有隔膜,怎样做都带敌意,就如那一道铁栅栏,森冷横亘了彼此的眼神。

“君珂……”很久之后纳兰君让开口,语气轻得像风。

这种语气听得君珂心中一跳,忽然便想起当初沼泽边居住的那三年,有一次村长生辰,硬邀了他去喝酒,一伙人不怀好意将他灌醉,想要把他和村长女儿送做堆,还是自己去把他给背回了他的棚子,那晚月色朦胧,他斜斜坠在她肩上,腿太长,险些拖到地上,她怕他掉了,伸手去托他的肩,不小心托到了他的脸,他不知是酒醉还是清醒,就势将脸靠在了她的掌心。

他的热气吐在耳后,拂得鬓发碎发细细作痒,掌心里的脸滚热,她不自在地要拿开手,他却一偏头,压着。

晚风过了草甸,淡绿的草尖在朦胧月色下泛浅银色的光,远处的青山靛黑在夜的边界里,在银光的尽头沉稳涂抹巍然的轮廓,他的轮廓盖住了她的身影,额头那般滚烫地压着,指尖忽然湿润,原来是被他咬住。

“君珂……”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喊她,低,荡漾如银色草尖。

那一夜他似醉非醉,在她耳边如梦呓,“君珂……这世间丘壑,天下经纬,都在我胸中,原本再无多余位置,但是或者可以再装下一个人,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那一夜她额头微微出了汗,却不知是被酒气熏染还是被谁给吓的,忽然便清脆地笑起,说,“说个事儿你听,以前我呆的地方,房子都是论面积来卖的,桌面大的地方就要一个月的薪俸,房子是最昂贵的消费品,我们研究所批的地皮不够,经费不足,房间很紧,多少年我都和同伴四人住一间房,四个女人的东西堆得没法下脚,每次在网上看家居装修那些别墅豪宅,我就特别羡慕,居住面积不够,不利于生存指数啊呵呵,后来我就想,以后我发财了,自由了,我要一栋大大的房子,每个房间都可以打桌球,睡觉想横着就横着,想竖着就竖着,开阔,畅朗,不要那么多东西挤着……”

那一夜他在她肩头迷迷糊糊,“君珂,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说,”她笑了笑,停了脚步,月色毛玻璃似的晕着,边缘浅浅一线红,像思念欲泪的眼睛,“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想要的人,和我想要的房子一样,没有那许多杂七杂八的阻拦在那里,全部的,通通彻彻的,都是我的。而不是只能占一个角落,对很多事情,很多东西让步。”

他在肩头沉默,久到她以为他睡去,刚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他叹息若吟,“悔不该当年带你那一场酒宴……”

一句至此没了声息,一生里唯一一次坦白表白和委婉拒绝,从此止步于他的自尊,那晚的月色始终没有被天光擦亮,在那漫长的三年里,都没有。

一转眼流年已远。

“嗯……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在纳兰君让开口之前,君珂抢先问了一个煞风景的问题。

纳兰君让的神色似乎黯了黯,良久之后,自失一笑。

何必来这一趟呢,明知道答案的。却还是不死心,像患了重病的人,见着医者便希望那是救赎。

他遇见她,就像遇见劫数,总变得不像自己。

“大燕和尧国如何走下去,朕便如何待你。”

步履沉沉,门户依次关闭,她缩了缩肩,在黑暗中不语。

他敛了眉,回到空寂的寝殿,禁不住一声长吁。

长吁未毕,忽然听见“嗒”地一声轻响,纳兰君让脸色一变,伸手一抄,一枚去掉箭头的短箭,落在他的掌心。

纳兰君让轻轻“咦”了一声——这是大燕皇宫,禁卫如云机关密布,这是何方高手,出入宫禁不惊他人?

他掠出殿外,只隐约看见一道黑影,电射而去,果然极其高妙的轻功。

身边人影连闪,他的十八近身侍卫出现,看见他手中的断箭,既惊讶又不安,急忙要追。

纳兰君让想了想,却摆了摆手,“不必了。”

他回转殿内,取出断箭,箭内中空,捻出一卷小小的纸条。纳兰君让读完纸条,眸底闪过惊讶之色,又隐隐有一丝兴奋。

他拿着纸条沉思良久,又将自己的亲信近卫叫来,殿门重闭,帘幕深垂,很久之后,灯光才熄灭。

天,渐渐亮了。

第二日,纳兰君让上朝,第一件事,就是公布了大庆皇帝被擒的消息。

这个消息,立即引起了朝堂沸腾。一部分人表示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沈梦沉居然自投罗网,大燕自然趁此机会可以夺回冀北,将昔日国土重新收回;另一部分则表示既然掳获大庆皇帝,不如好生利用,挟制沈梦沉号令大庆军队,先和大尧互相消耗再说。毕竟红门教徒号称百万,都忠于沈梦沉,在大燕的势力也没有完全清除,一旦贸然杀了庆帝,只怕红门教徒立即造反,引起局势动荡,不利于当前战事;更有人突发奇想,表示要以沈梦沉为质,驭使妖邪善于暗杀的红门教徒混入尧国行刺尧帝……

纳兰君让不置可否,冷眼旁观,他手下的密卫则潜伏殿内,拿着百官名单,根据往常侦缉得来的消息和今日众臣言行,进行对照推测,不住在那份红底黑字的名单上勾画加注……

下朝之后,自有密卫进行进一步查探,来确定哪些人确实是公忠体国,哪些人却是推波助澜,还有哪些人别有心思。

一个朝会几乎开了整整一上午,中午大家都饥肠辘辘之后才散朝,纳兰君让刚刚下殿,就看见自己的定和殿大太监等在玉阶之下,急得挤眉弄眼团团乱转,却不敢进殿一步。

大燕严禁后宫及太监干政,品秩再高的太监,也不能进入议事大殿。

看见纳兰君让终于散朝,那太监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急急施了一个礼,附在纳兰君让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纳兰君让眉毛骤然一挑。

“皇后出宫了!?”

“是……”那太监苦着脸俯伏在纳兰君让脚下,“太皇太后亲自出面,宫中上下,不敢抗旨,皇后,已经被太皇太后接出宫了!”

“祖父!孙儿此言千真万确,皇后……皇后确实断臂,仓皇出宫,孙儿如果不是有人相助,此刻也必然还在宫中,不得自由!”韦应跪在定国公膝下,扯着他的袍角,哭得眼泪连连。

定国公端坐在椅上,脸上气色青白交错,十分难看。

韦应说的怎么可能是真的?

韦家从龙重臣,勋爵代表,公侯世家,在朝在野都拥有绝大的影响力,且世代忠良,从不涉入党争,任何一位帝皇,只要他不是痴傻儿,都不会不尊重这样的庞大世家,合则两益,分则两害,当今英华内敛,怎么会戕害皇后,软禁韦家子弟,无缘无故触怒韦家?

一想到宠爱的孙女断臂,定国公便觉得心痛如绞,再想到这件事如果是真的,之后韦家该怎么办?皇后未曾听闻有任何失德之处,如有失德之处,宫中也早已传韦家人申斥,如果毫无动静,冒出这事来,叫人怎么想?

千想万想都觉得不可能,可便给韦应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编造这样的事,定国公韦一思心念电转,已经在思考,是先下手为强,纠合交好勋爵向陛下直接询问,还是早做打算,为韦家避祸?

半晌他推开韦应,声音沉沉,“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祖父!”

“休得多言!”定国公拂袖而起,“此中定有隐情,陛下绝非如此丧心病狂之人,你不要中了别人的彀!”

“祖父,这都是我亲身经历,昭兄弟也当值,他也在场!”

“闭嘴!”韦应声色俱厉,随即转头对呆若木鸡的几个儿子道,“随我进宫,咱们求见皇后娘娘去。”

韦国公在朝中无职,但几个儿子,一个在吏部任侍郎,一个在五军都督府任都督佥事,还有一个外放巡抚,最年轻的小儿子,现在也是兵部给事中,可以说一门煊赫,文武兼备。

几人穿戴齐整,正商量如何递牌子进宫,蓦然步声杂沓,府内的大管事奔了进来,神色仓皇,眼下犹带泪痕。

韦国公心中一跳,这是跟随他久了的老人,当年战阵都见过,最是沉稳妥当,何曾见过他如此府内狂奔,仓皇失态?

心中一凉,眼前便有些发黑,韦国公赶紧扶住桌子,定定神。

“国公,国公……”那管事抖着嗓子,“皇后……皇后娘娘回来啦……”

若在平时,这一声不知该有多欢喜,此刻最后几字竟然破音,带着哭腔,堂中的韦家头面人物,都是官场久混的人精,此刻听得这语气,便知道大事不好,人人僵在当地,面色惨白。

还是韦国公老当益壮,稳得住自己,跨前一步,道:“娘娘呢!快快迎进来!”一边低声道,“振儿,你立即去前院,现在开始,韦府不接待任何外客,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择儿,你召集全部护卫,护在定心堂附近,谁也不许靠近!”

两个儿子领命而去,留下来的是韦芷的亲生父亲,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韦扬,立在当地,脸色发青。

两乘小轿一直抬到韦府内堂,韦国公父子三代抢上一步,原以为两乘轿子,其中一辆必然是凤藻宫女官,不想前头那轿子帘子一掀,出来的中年女子,微微苍白,凤目含煞,赫然是沈太皇太后。

韦国公惊得险些忘记跪拜——太皇太后不是该在外城离翠别宫居住么?怎么会陪着皇后,出现在这里?

沈榕却没让他大礼参拜,自己行到堂中,迎着韦家人愕然而又不安的目光,微微含泪,道:“芷儿那可怜孩子,本宫冒险给接出来了,你们……去看看她吧……”

韦国公心一抖,顾不得礼仪,快步抢到第二辆轿子前,轿帘一掀,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

蓦然一声惨呼,一个匆匆赶来的贵妇,挣扎着挣脱丫鬟嬷嬷的搀扶,向轿子扑了过来,忘记礼仪,从韦老爷子胳膊下钻了进去,看了皇后一眼,大叫一声:“我的儿呀——”便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晕去的正是韦芷母亲,韦扬的夫人,韦扬此时也扑了上来扶住妻子,看见爱女断臂,老泪纵横,一时众人惊慌悲恸,搀扶的哭叫的撒着手不知道干什么的,又一阵鸡飞狗跳,韦国公霍然回身,大喝,“统统下去!”

他一喝,哭的叫的都吓了一跳,齐齐闭嘴转头看他,眼看老爷子面如重枣,白髯无风自动,已经到了爆发边缘,都不敢再发出声音,韦扬叹息着挥挥手,令人将夫人送入内宅,嘱咐,“不得对内宅女眷多提一个字。”

这种世家大族久经风浪,最初的惊慌过后都很快调整过来,等韦家父子回到堂上,四面已经恢复安静,只是那安静里,含着几分肃杀的味道。

韦皇后被直接送入后堂疗治,她神智晕迷,含糊呓语,不住惊叫,“……你骗我……你骗我……啊……是你……是你要杀我……爹爹救我……祖父救我……救我!”

最后一声凄厉嘶哑,颤颤如落花,半截手臂在半空茫然地挥舞,舞一段绝望而凄伤的轨迹,韦国公老泪滚滚而下,凝视孙女良久,一捂脸,挥了挥手。

皇后被送入内宅,韦国公再回首时,除了眼睛发红,已经毫无异状。他凝视着堂上太皇太后,一步步走了回去,每走一步,眼底泪痕渐渐干涸,神情却越发冷峭。

这锋隐多年的老臣,此刻,好像被孙女的血,再次洗了长刀锈迹,寒光乍现。

堂上,沈榕静静端坐,凝视着看似安静,其实已经处于暴怒状态的韦国公。

她今日来,也是行险,昨夜沈梦沉被擒下狱,她当即命宫中亲信前去探看。她掌握宫禁垂二十年,母仪天下,稳控后宫,以她沈家人天生的智慧手腕,早已将势力渗透得无孔不入,便是后来因为沈梦沉牵累被迫迁宫,不再居住在宫内,她的势力,依旧不是那么好拔除的,要见谁,要救谁,自有一些被她抓住把柄的人,为她服务。

忠心于她的老内侍,连夜传给她从沈梦沉那里得到的答案,换得她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时候,她整衣,梳妆,出宫,直奔皇宫,先以太皇太后身份强行带走韦皇后,随即便改装小轿,直奔韦府。

“韦一思拜见太皇太后,并斗胆请问……”韦国公俯伏在阶下,肩头微微颤抖,“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榕端起茶,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胭脂落在茶盏边,自从迁去别宫,她的供给大不如前,以前的胭脂都是南方贡品,从来不落色,现在稍不注意,便口脂斑驳,露出狼狈相来,这在她是不可容忍的。

顿了顿,留心到洁白的茶盏边没有红痕,她才放心地搁下茶盏,轻轻立起,快走两步,搀起了韦国公,头一低,已经现出一副哀哀之容。

“国公休得多礼,哀家如今也不过一个畸零之人……”她神情雍容而微带唏嘘,“如今说不得,还得托庇于你呢……”

韦国公霍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太皇太后身份贵重,母仪天下,何出此言?”

沈榕取出雪白的绢帕,轻轻拭了拭眼角未及流出的泪水,苦笑道:“国公何必明知故问?哀家不惜违背旨意,将皇后送回,已是自身难保了!”

韦家人神情紧张起来。

沈榕垂下眼睛。

日光淡淡,光影摇曳,摇曳的光影里,“慈祥温善,因记着当年韦老国公护持皇家有功,不惜抗旨将皇后救走,以免她受皇帝暗害”的太皇太后,娓娓向韦家说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秘密里,原本是皇帝自己钦点的皇后,变成了太后点中的皇后,而皇帝不满皇后出身公侯世家,怕出现尾大不掉的外戚,再加上韦家子弟多在朝中任要职,韦国公在军中又有声望,以致圣心不安,寻思着要削减韦家权柄。

皇帝要动韦家,想从皇后入手,想要给她罗织善妒罪名,以此责难韦家教女无方,下旨申斥,趁机削权。

皇后年轻,不甘被罗织罪名,和陛下争吵,触怒陛下。恰逢此时,尧国皇后君珂悄然来到大燕,这位皇后原本就是大燕臣子,当年就和时为皇太孙的陛下有私情,如今两人偷偷幽会,恰被皇后撞破,陛下恼怒之下,杀人灭口。

皇后拼死逃得一命,向韦家子弟求援,又被陛下堵了回去,太皇太后闻讯赶来,见皇后奄奄一息,念着当年韦沈两家同气连枝,沈家家主曾得韦国公救命之恩,所以不惜开罪陛下,将皇后秘密送回,并亲自入府,提醒韦公府早做准备。

一番说辞,周密合理,天衣无缝,韦国公父子听得脸色变幻,从一开始惊诧、不信到后来的疑惑、不安到最后的震惊惶恐,呼吸发紧。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底看见自己死灰的脸色。

陛下竟然真的要拿韦家开刀,偏偏又事涉陛下私情,此事发展至此,陛下怎能容忍?

“此事事关重大,怨不得你等不信。”沈榕幽幽叹口气,“不过要说验证真假也容易,只要探问一下,那君皇后是否在宫中便是。”

两人一想也是,尧国皇后绝无可能突然出现在大燕,时值三国交战,她也没有理由以尊贵之身亲涉险地,如果她在宫中,此事便千真万确。

“只是,就算她在,想必也身处深宫,如何得知呢?”韦国公沉吟。

“何须鬼祟?”沈榕嘴角撇出一抹冷笑,“国公忘记了?你如今也领着侍卫亲军统领大臣的职务,虽是虚衔,但身为掌管宫禁的侍卫大臣,风闻敌国皇后潜入大燕不利我皇,难道不该直接上殿禀报,要求查办吗?”

韦国公眼睛一亮,随即又犹豫,“可如果陛下不认……”

“陛下不认,则韦家危矣,大燕危矣!”沈榕重重一搁茶盏,眼线凌厉挑起如刀锋,“陛下对尧国皇后情意,举国皆知;尧国帝后情义深重,天下皆知;尧国皇后潜入大燕,必有所谋,而且必然不利于我大燕,如果陛下擒获尧国皇后,却因为私情不顾家国不顾大义,不肯将她交出,这样的人,怎堪为人主,领袖群臣,带领大燕渡过当前难关,破尧灭庆?”

她语气铮铮,听得韦家父子心神摇动,然而想起此事事关重大,牵连自家百年士族身家性命,又有些不安犹豫。

“国公。”沈榕忽然起身,肃然裣衽,“于公,您是公侯之首,第一世家家主,大燕勋臣功卿生死荣辱,都寄望于您;于私,您是外戚,是陛下国丈,本无野心,忠心扶助当今,却遭猜忌,百年世家即将没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事到如今,您若再犹豫不前,那你韦家远近支近千子弟,乃至这朝局天下,只怕便将身临深渊,求退而不可得!”

“太皇太后!”韦国公眉毛一掀,微垂的眼神瞬间精光四射,“老臣忽然想知道,太皇太后深居宫禁,何以对此事着意如此?”

“你在疑哀家别有心思么?”沈榕惨然一笑,“哀家为的也不过是这大燕江山!陛下对尧国那皇后,当真是痴心一片,原本哀家还以为他分得清轻重,然而此事出来,连哀家都怕了。由来女色误国,那君珂文武双全,手握重兵,当初在燕京就搅得八方风雨至今遗患不休,如今陛下为她如此,这要中了她的计,我大燕危矣!而此刻临危受命,足以力挽狂澜,除了国公您,还有谁?”

韦国公叹息一声,默默不语。

“哀家一介女子,深居别宫,能有什么心思?”沈榕凄然道,“我九蒙皇族人丁不旺,一代较一代子嗣少,如今哀家只有这一个孙儿在世,虽然他待哀家凉薄,但哀家日思夜想,依旧是我纳兰氏皇族承续,这大燕江山万年……”

韦国公想想也是,先皇体弱,子嗣不旺,纳兰君让两个兄弟都早夭,最后竟然只剩了他一个,而随着三代皇帝削藩,皇族近支子弟竟然大多灭绝,如今这皇帝,不是纳兰君让做还能是谁?太皇太后虽然辞气锋利,不过是忧心国事,总不至于要对皇位唯一继承人,自己的亲孙儿下手。

想着孙女的状态,韦家即将面临的危难,韦国公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而韦家几位嫡系二代子弟,神情愤慨不满,额间跳出怒动的青筋。

“请太皇太后指教。”韦国公终于垂下头,微微向太皇太后凑近了一些。

沈榕轻轻端起茶盏,露一抹淡而冷的笑意,烛光灯影里,看起来恍惚绰约,几分熟悉。

在太皇太后驾临韦家,亲自做说客,将犹豫不决的韦家的决心一锤敲定那一刻,梵因大袖飘飘,正行走在燕京的街道上。

出家人不事奢华,他出门极少骑马坐轿,此刻步履虽然匆匆,但不改从容之态,轻轻一步,便是丈许。

再拐过三条街,便是韦国公府,梵因正向那方向而去,却忽然停步,侧头看青苔斑驳的墙上。

一枝探出墙头的桂花,忽然被风吹散,嫩黄色细碎的花瓣,散在他的肩头。

梵因侧头,洁白的淄衣上黄花零落,被午后深巷斑驳的日色映亮,他唇角从不消逝的淡淡笑意却已敛去。

半晌他轻轻道:“何必……”

叹息悠长,随着悠长的叹息,巷子两端,都出现了劲装蒙面的男子,面对他的那一头的男子们,手中的刀剑,横架在几个小沙弥的脖子上。

那是梵因别院里,随他修行并侍奉他的僧侣,跟随他已有多年。

“大师行色匆匆,这是要往哪里去?”来者刀架在人质的脖子上,语气却好像在谈家常,“家主人正欲拜见您,我等特地等在此地促请。”

梵因定定凝视他们半晌,目光在那几个被点了穴的沙弥脸上掠过,又抬头看看天色和韦国公府方向,忽然长吁,“天意……”

随即他转身。

这一日清晨,阳光细碎朦胧,似一层淡淡薄纱,压在皇宫重檐斗拱之上,刺不破天气混沌雾气,令人心头压抑。

金水桥前,百官雁行,众人望着立在文臣第一的韦国公,心中都有些惴惴。

韦国公是勋爵,可以不上朝,今日朝服整齐出现在金銮殿,可不是个好兆头。

一些韦派的官员昨夜已经得了消息,只要韦国公派系的人上奏,就必须支持附和,此时他们还不知道韦国公要抛出怎样的惊天炸弹,都心下不安。

百官进殿,纳兰君让也看见了底下的韦国公,不禁一怔。

今日朝事还是照旧,户部报说今秋北方大旱,大量流民流入京城,现在都在外城露天居住,请求朝廷予以救赈,并妥为安置,否则那许多无业游民游荡京城之外,只怕酿成民患。兵部立即说今年夏天南方水灾,粮税不足往年八成,北线大营已经拖了两个月军饷,眼看冬季将到,还要运一批粮草制作一批棉衣下发,应以战事为先,户部立即反驳流民集聚京城之侧,衣食无着,滋生无数流氓扒手,稍有不慎便为祸燕京,不可不慎,兵部立即反唇相讥户部去年频频调动各地税监,导致收税不力,遗祸至今;户部当即反问兵部,御林骁骑士兵的装备军饷为何用度比六七年前还高,当年云雷军两万人在的时候都不至于如此窘迫,何至于现在反而捉襟见肘……当下吵得不可开交。

这事儿每年都要吵的,纳兰君让原本听得昏昏欲睡,心中还在盘算着别的事,忽然听见“云雷”两字,顿时一惊。

“云雷当初自给自足,未曾占用兵部拨款。”兵部尚书正在反驳。

“胡吹大气,”户部尚书嗤之以鼻,“哪有不需军饷的军队?”

“老夫从不胡言乱语!”兵部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云雷军最初三月,确实就不曾拨过一文军饷!”

“这都猴年马月的事了,云雷叛军当年到底如何,谁还能替杨老大人您证明啊?”户部尚书语气悠悠,就差没跷起二郎腿。

纳兰君让听到此处心中一跳,直觉不对,正要说话,忽然一人笑道:“谁说没人证明?昔年云雷军统领,如今不就被陛下所擒,正在大燕!”

这话一出,整座乱哄哄的朝堂瞬间一静。

群臣们傻了有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昔年云雷统领?可不就是如今尧国皇后?

敌国那位手掌大权,名动诸国的皇后,现在已经被陛下所擒?

群臣又惊又喜,顿时炸开了锅。

“此事当真?”两位尚书吵架时,韦国公原本打瞌睡来着,听见这一句,两眼一睁,望向那位都督府都督。

那位都督本就是韦家门下,得韦家面授机宜,连忙含笑点头,“石沛石统领昨日向五军都督府借兵,本官才得知此事,想来定然是不假的。”

群臣一听是陛下近臣石沛,再无怀疑,座上纳兰君让脸色铁青望向殿侧侍卫的石沛。

石沛脸色发白。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五军都督府调兵看守君珂是有的,但他事先严令属下不得泄露一句,难道是哪个不知轻重却又特别灵活的小兵,猜到了君珂的身份,泄露了出去?

他心中没有把握,也不敢否认,韦国公浓眉一挑,立即抢上前来拜倒,“尧国皇后手掌大军,深居尧宫,不想却被我皇擒来,既有尧国皇后在手,边疆战事定可一举而定,我皇万岁!”

“我皇万岁!”众臣立即跟随,欢呼雀跃,“尧国皇后在手,还愁大事不定?陛下,敢问尧国皇后如何被擒,现在何处?”

“想必严刑重押,关在天牢。”

“既有尧国皇后在手,也无需再和尧国谈判,干脆就押她北上,让纳兰述退兵!”

“这女人原本就是我大燕叛臣,叛逃他国后又残杀我国子民,罪不可逭,依微臣之见,还应先施以严惩,让尧国皇帝军民,明白我大燕天朝上国,威严不可摧!”

“可施以黥刑,这女子当初以美色媚侍纳兰述,独霸后宫,不遵礼教,如今毁掉她那张脸,看她还能仗恃何物,蔑视大礼?”

大燕群臣,近些年听说尧国各种女权伸张,都嗤之以鼻,君珂椒房独宠,不允许皇帝纳妃更让他们觉得罪大恶极,以往人家在敌国动不着,那就嘴皮子动动罢了,眼下听说她竟然被擒,顿时兴奋忘形,一群人说着说着,已经自作主张给君珂加了无数刑罚,讨论着到底是黥刑还是刖刑哪样合适,怎样才能让尧国既被侮辱又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

纳兰君让在座上,岿然不动,神色阴沉。

他此刻已经明白这是韦家对他的发难,昨日知道韦皇后被接走,不用问也是进了韦家,但出面的是太皇太后,为人君者孝为天下先,这个祖母平日再怎么冷遇防备,一旦她下了懿旨,他还是不能公然违背,否则必然要被言官御史天下士子群谏非议,他也没去问沈榕皇后下落,心知皇后也必然被送进韦家,然而此刻强硬将皇后接回,绝非良策。因为昨日太皇太后抢先一步,等他得知消息时宫门已经下钥,他原本打算着,今日朝会后,召见韦国公,将此中真相和他说明,请求谅解。谁知道素来老成持重的韦国公,今天动作竟然这么快!

此刻骑虎难下,他要么就是顺应群臣之意,交出君珂,任她沦为罪囚,受尽侮辱押往边关;要么矢口否认,保住君珂。可他身为天子,金口玉言,今日当着朝臣面撒谎,日后如何驾驭臣下?

更重要的是,对方既然敢当面提出,必然有证据证明君珂在他手中,他一撒谎,便要面临被动局面。

“敢问陛下,罪囚君珂现在何处?三军将士正在前方用命,每一日都是尸山血海,百姓流离,如能早一日押敌酋之首前往边关,前方士兵便可多活几人,百姓便可早一日安居,此事重大,万万不可延误!”韦国公俯伏在地,“老臣愿为陛下先锋,亲自押解敌酋君珂奔赴边关!”

“臣附议。”

“臣附议!”

“请陛下立即着人押送敌酋君珂!”

“请押君珂!”

群臣嚣嚣,纳兰君让端坐,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眼神远远地向石沛和自己的司殿太监递过去。

两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一个眼神便知道什么意思,当下不动声色,绕过九龙雕的巨大抱柱,退往殿外。

石沛匆匆前行,心急如焚,准备立即召集所有御林侍卫,先包围大殿,随即转移君珂。

他刚刚走下汉白玉阶梯,还没来得及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卫招呼,几名太监快步走近,手中捧着折子,石沛下意识一让,对方却没有让,身子一闪折子掉落,左右一横,双臂一夹,已经夹住了石沛的双臂!

石沛惊而不乱,抬脚便要一个倒踢紫金冠,踢开那两人的钳制,脚刚抬便觉得脚尖一痛,低头一看,一只赤红的蛇正死死咬在他的靴尖,雪白的毒牙在日光下青气一闪。

一旁的司殿太监早已被蛇咬倒,四面散落的折子里,犹自游出毒蛇来。

石沛惊骇欲绝,再想不到在这正殿之外,群臣朝议之地,竟然有人敢设陷暗杀,他想喊,想大叫,想向皇帝示警,只要叫出一声,附近的侍卫都是他的人,只要惊动任何一个侍卫,就可以保证将皇城内外侍卫都掌握在手,陛下就安然无恙!

然而从脚尖到嘴角,一线麻木如火箭般攀升,他半边脸迅速僵硬,连嘴都张不开。

几个人是在大殿槅门之外动手,前方正好是巨柱,之后是汉白玉雕栏,挡住了台阶下侍卫的视线,那蛇又极具麻痹功能,几乎瞬间,纳兰君让上朝必带的两大亲信便被制住。

一点腥血洒落在地,被人小心翼翼用下摆擦去,这里是大燕权力政治中心,帝王驻驾朝议之地,大燕最尊贵最辉煌最不可亵渎的所在,建国以来只掠过龙袍,踏过官靴,然而今日,终究染血。

几个太监打扮的人,往两人嘴里塞了一颗药,随即脚不沾地地将两人扶走,两人性命都无恙,吃了一半解药甚至可以走路,但上身僵硬,神智不清,任人摆布。

他们被那几个太监拱卫在当中,公然从侍卫中走过,四面侍卫都没察觉有什么异常。

几人走过了三大殿,在内阁大臣办公的长春阁外,一个武官按刀走近,远远看见这几个太监做了个手势,武官浓眉一轩,随即返身便走。

几个太监挟着石沛远远跟着那武官,那是御林军副统领,不过没人知道,这人曾经是沈家门下。

几个太监一边夹着石沛走路,一边在他耳边说着什么,石沛眼神渐渐迷离,时不时呆板地回答几句,一行人进入内廷,直入皇帝寝殿紫宸宫。

顺着石沛的指引,一路寻到了紫宸宫内的密室,在御榻之后,连启三处精巧机关,现出一方门户。

“还真是金屋藏娇。”一个太监咕哝着,一口大燕边疆人士才有的口音。

另两个人默不作声,推着石沛下行,走过三道转转折折的阶梯,在一方平台上停住,从平台的位置,可以看见底下静室,有人靠在软榻上假寐,肌肤细柔,如娇花堆雪,听见声音坐起身来,正是君珂。

几个太监停住,将石沛往前一推,石沛靠在平台角落,君珂可以看见他的侧脸。

“石将军……”君珂很早以前就认识石沛,习惯性和他打招呼,石沛抬头,在阴影里对她一笑。

这一笑有点僵硬,君珂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怎么应答,心想现今早已不是当年,这尴尬身份立场,难怪人家为难。

“陛下让给皇后送些燕窝羹。”石沛立在暗影里并不下来,似乎对身后挥了挥手,一个太监捧着托盘,托盘上一个冒着热气的银碗,旁边还有一个银调羹。“秋冬干燥宜温补,皇后请用。”

君珂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这个阶下囚做得实在滑稽,那太监将食物捧了下来,银碗在烛光下熠熠闪光。

从昨晚她到这里,所有食物都是用银质器具装的,纳兰君让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来表明他的坦荡,君珂也当没看见,给什么吃什么。

“如此,多谢了。”君珂奇怪地看一眼石沛,这人怎么总藏在暗影里?

碗里的燕窝羹香气浓郁,丝滑柔嫩,君珂却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腥气。

奇怪,以前挺喜欢燕窝羹的,怎么最近口味变了,闻了气味就觉得恶心。

她用调羹慢慢搅汤,那太监并不停留,回到石沛身后垂手侍立。

石沛注视着君珂喝完汤,太监收回碗筷,才笑道:“请皇后安寝。”随即退出暗影里。

几个蹲在墙角的太监没有动,他们刚才用口技模拟了石沛的声音,等下还要继续扮演角色。

君珂喝完燕窝羹,又四处转了转,似乎在研究出去的办法,没多久就懒洋洋躺了下来,“咦?”了一声道,“今儿是不是睡多了,怎么这么累?”

随即她便身子一歪,向榻上一靠,没多久气息匀停,似乎睡着了。

上头静了静,又等了一阵,随即假太监们将人形道具石沛又拖了出来,放在平台上,一个太监模仿着他的声音,语气换得森冷阴沉,沉声道:“倒了?”

“倒了。”另一个太监恭恭敬敬细声道,“石大人马上就可以将囚犯运出去。”

“小心些,陛下说君皇后几近百毒不侵,你们确定这药确实有用?”

“请陛下和石统领放心,这药是毒非毒,否则也不能用银碗装了,据说是从西洋传来的奇药,控制人的体脉神经,中者一刻钟之后,便浑身瘫软,宛如废人,任人宰割。”

“很好。”石沛的声音听来很满意,“陛下说君皇后诡计多端,如此束手就擒怕她有诈。如今两国交战,未来定局都在这君皇后身上。陛下已经准了众臣所请,将此敌酋先废掉武功,施以黥面之刑,再穿琵琶骨,押上囚车运送到边关,向纳兰述交换,逼他退兵。”说完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这女人是我大燕叛臣,窃据我大燕藩国,如此对待,依老奴看还是轻了。”一个太监凑趣地笑。

“无妨,就算现在没人折腾她,等她的囚车运送到边关,边关百姓饱受战火,流离失所,对这敌国皇后如何不恨之入骨?到时候,尊贵的君皇后身在囚车,武功全失,镣铐加身,百姓要去辱她责她伤她,谁又管得着?”

“到时候尧国皇帝看到他那心头肉一样的皇后,罪奴一般押送万里,被千万人践踏诟辱,不知道该是何种心情?会不会一口血喷出来,就此御驾宾天哪?”

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快意,随即“石沛”道,“再等一会,你们不是说这药越久才越有药效?不必着急。”

脚步声响,几人似乎暂时退去。软榻上静静的,没有声息。

半晌,君珂缓缓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那银碗,良久,张开双臂,抱住了双膝。

她将头埋在了膝盖上,满头乌发流水般泻下,遮住脸容,只隐约双肩颤动,似乎不胜这夜的寒气凛冽。

四面静寂,蜡烛照不到的地方,折射出一处处迷离的荧光,似一双双窥视的眼睛,躲在暗处,冷眼窥这人世冷暖失望。

又过了一会儿,君珂慢慢展开身子,原样躺了下去,和先前的姿势一模一样。

上头有了响动,是预料中的脚步声,却比想象中混乱杂沓,隐约还有石沛的惊呼,大叫“你们是谁,竟敢擅闯陛下寝殿……”话未说完就是一声惨呼,随即砰地一响,似乎什么门被撞开,人影闪动,卷起一阵凛冽的风,壁上蜡烛闪了几闪,灭了一半。

急速的脚步流水般泻下,占据这底下密室,一人在台阶上恭声道:“太皇太后万安。”

似乎静了一静,随即脚步声响起,不急不慢,频率一致,仅听声音,便让人觉得,来者姿容庄肃,仪态万方。

黑暗里不知道谁眨了眨眼睛。

来人走到栅栏前,停住,似乎在静静注视君珂背影,又似乎在和她比拼耐性,气息匀净,不言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叹息,随即君珂缓缓坐起身来。

她在榻前挽发,偏首向沈榕一笑。

沈榕一直在等这一刻,但也似乎被这笑给笑得怔了怔,那一霎幽黯静室,烛光暗隐里,那女子宛然一笑,似一朵水莲花,自碧波明月尽头冉冉开放。

一别经年,当年记忆中略显青涩冲动的十七岁女孩儿,如今已经喷薄绽放,如玉琢成,从眼神到指尖,都写满成熟女子的风致。

沈榕的眼神也有些迷离,似想起当年歌舞韶秀,玉筵流芳,十六岁豆蔻少女,自岁月深处亭亭走来。

再一醒,不过这地室幽冷,寂寥空风,锦被之下森黑的锁链,丝幔之后重重的机关。

还有这人生里不可追及挽回的过去,和前路里弃之不绝的阴谋与倾轧。

两个母仪天下,隔着栅栏对望,各自满满审视。

“君皇后别来无恙?”半晌沈榕叹口气,“当年见你,真是再也想不到今天。”

“世间翻覆人心,不变容颜。”君珂微笑,“皇后成了太皇太后,不想风采依旧如昔,可喜可贺。”

“你果然没中毒,我没看错你,不过你刚才好像哭过。”沈榕的话却是跳跃性的,认真注视君珂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睛,“为什么?”

君珂眨眨眼睛,“啊?我有吗?”

沈榕微笑,轻轻道:“失望了?伤心了?君珂,如果到今日你还伤心失望,那你就让我失望了。”

君珂有点好奇的看她——太皇太后,我和你交情很好吗?我失望不失望,伤心不伤心,关你啥事呢?

这么认真一凝视,君珂的眼神又开始摇曳,眼前的这位端严华贵的太皇太后,风神态度,笑起来嘴角的弧度,真是叫人心惊啊……

“太皇太后是来救我的吗?”君珂开玩笑地问,随意地在榻边坐下。

沈榕摇头,“本宫若说来救你,你信吗?本宫是来和你谈一笔交易的。”

“哦?”

“把开国皇帝秘玺给我。”沈榕向她伸出手,“我就放你自由。使你免于被辱被掳之苦。”

“开国皇帝秘玺?”君珂这下真的惊讶了,“你们开国皇帝的秘玺,怎么会在我这里?”

“你去过大燕皇陵,并曾带出一个白色的长盒子。”沈榕语气肯定,“那里面就是我大燕开国皇帝秘玺。”

“怎么可能,那里面明明是一柄短剑……”君珂说到一半,醒觉自己说漏嘴,“啊”一声急忙捂住了嘴。

沈榕笑容微微得意,“短剑剑柄之内,就是秘玺,是大燕最高传国宝玺。蓝玉,螭纽,六面,鱼鸟篆。当初开国皇帝即位后,遍寻天下美玉,最后在晋西长府山得到一块绝世蓝玉,琢为玉玺,上书‘昊天之命皇帝寿昌’,并下诏喻示要将之世代传承,象征帝业万年。然而这枚代表大燕皇族正统的玉玺,却在开国皇帝驾崩之后便失踪,皇帝玉玺失却正统,后继者琢再多皇帝大宝,都无法和开国玉玺相比。大燕皇族传言,当初玉玺是被开国皇帝宠妃盗走,那宠妃一身好武艺,因误会决裂出宫廷。玉玺因此便没了下落。”

“那太皇太后又何以认定玉玺在皇陵内,又落于我手?”

“有心人总会知道真相。”沈榕淡淡道,“玉玺丢失后,早些年确实毫无消息,但经过很多代,有位王公子弟,年幼时常幽居独处,喜好购买阅读一些古书,无意中在集市淘到一册旧书,其中有段记载引起了他的兴趣,后来多方寻找线索,终于推测出,当年那位宠妃回归山野,却在开国皇帝驾崩后曾回到皇陵,并放回了一样东西——这东西,不用说,自然是传国玉玺。”

“这来龙去脉,倒从来没听纳兰君让讲过。”君珂喃喃道。

“玉玺失踪的事,是大燕皇族秘事,只有皇位继承者,在继承大宝的时候才会得知。他如何会对你说?”沈榕道,“至于后面这段故事,他更是不知,否则他既然也去过皇陵,怎么会不去寻找玉玺?其实第七代皇帝或许也曾猜出这秘密,他曾留下遗旨让继位者前往皇陵,可惜他是暴毙,话没说完就驾崩了,后来大燕皇室代代有人去皇陵,都以为是遵循先祖意旨或寻找皇陵秘密,谁也没想到,玉玺就在开国皇帝棺中。”

君珂忽然心中一动,想起数年前皇陵之行,可是去了好些不该去的人,那位发现秘密的王公子弟,可在其中?

至于对方如何知道她持有大燕皇族之宝,君珂知道沈榕不会告诉她,不过八成是费亚吧?她在沼泽边居住三年,和费亚相处极好,他见过她那白色盒子一两次,费亚口齿漏风,好酒贪杯,给有心人套出话来,也是正常。

“不管你知不知道那短剑里的秘密。”沈榕居高临下望着她,“你既然敢来大燕,必然有所仗恃,这就是你的依仗。”

君珂沉默一会,笑了笑,“好吧,就算我依仗这个来到大燕,那我凭什么把我的依仗交给你呢?”

“因为你刚才也听见了,纳兰君让要对你下手了。”沈榕微笑,“我想你是相信的,我也相信。我们都了解君让,江山美人他必取江山,诸般情重也不抵这皇族万年。如果你不想被他废了武功押往边关,令尧国无奈退兵,令纳兰述颜面扫地,你就得和我合作。”

君珂默然,沈榕看她一眼,笑道:“皇后不会幼稚到以为玉玺在你手,你可以用它来保命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玉玺在你手那是雷弹,随时会给你带来杀机;可如果给了我,我能用它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当我拥有那些之后,自有权力,来决定你的自由。”

“我怎么知道你会遵守承诺?”君珂沉吟半晌,似乎有些心动。

“皇后能不信我么?”沈榕傲然一笑,“你不交出玉玺,你的下场就注定凄惨;你交出来,还有一线希望。孰轻孰重,你没有选择。”

她指指上头,一线清凉的风掠了进来,表示门已经开了,“此处守卫,哀家已经帮皇后您处理了。你交出玉玺,哀家立即开启牢门,皇后如果需人护送,哀家派人送你安然出京,皇后不放心哀家,想必自己在燕京也有人接应,尽管去便是。”

“我怎么知道我交出玉玺之后,你们不会反悔,还要留下我的命?”君珂反问。

“听说君皇后和柳神医交好,想必身边定有常人难解的毒药。”沈榕神色从容,“你若不放心,可以给我一颗毒药,看我吃下去,我的生死掌握在你手里,怎么敢不放你离开?”

君珂沉默了一会,微微吸了一口流动的新鲜空气,闭着眼睛似在盘算。

沈榕不急也不催,静静看着她,她有信心,刚经过“纳兰君让狠心下毒”的君珂,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半晌君珂伸手入怀,轻轻道:“好。”

沈榕携一份尘埃落定的欣喜,微微笑开,神采流动,若有艳光。

殿堂上朝臣议论已经到了最高峰,群臣已经开始讨论尧国投降之后是应该屠城还是安抚了。纳兰君让静静听着,面无表情,耳听着外头步声渐响,应该是石沛带御林军将大殿包围了,顿时神色一喜。

随即心中微微一松。

他居于这殿堂之上,听群臣描绘擒获敌国皇后之后的美妙蓝图,那一张张嘴口沫四溅,红嘴白牙,每个字听来都遥远而刺痛,不似这人间话语。

交出君珂?万里押送?黥刑?废了武功?

每一件都天经地义,每一件都是对待叛臣和敌国首脑应有之举,他的理智知道并无错处,然而内心里那般决然地,一遍遍地,回答:不。

当初三年相伴,似近实远,那些遥遥于岗头,看月色剪影的夜里,他曾无数次对月祷祝,愿生生世世不再相遇,愿此生相遇不致生死为敌。

心知不可能,却依旧固守着这样一个愿望,这一生他不畏惧对任何人下手,重来一遍他依旧会削藩,为大燕,为九蒙纳兰皇族,他不惜一切。

却放不下她。

可以为敌,可以国土遥峙,可以各逞雄兵血火相接,然而一旦面对面,心忽然就软了下去,似那些夜里的月亮,远,清亮,来来去去,都照见她的倒影。

他会挟制君珂,他会以君珂性命和纳兰述谈条件,为这大燕天下,为这万千臣民,他越不过责任的藩篱,但那事只能他自己去做,而不是将她交给别人,就算逼到山穷水尽,他也宁可君珂死在他手中,而不是被群臣践踏,被万民垢辱。

那是他和她的骄傲。

那便此刻调雄兵,控朝堂,先压下这股别有用心的风潮罢。

底下群臣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对陛下一直一言不发心下不安,他们也早听闻尧国那位皇后和自己皇帝之间另有情谊,据说皇太孙“闭关养病”那三年,其实就是和她在一起。

孤男寡女,相伴三年,这便是两个陌生人,也早已水到渠成成就好事,要说这两人之间没有问题,鬼才相信。

也正因此,群臣一边兴奋,一边不安,嚷嚷着要处置皇后的时候,也觑着纳兰君让动静——陛下不会被女色迷昏了头,连江山社稷都不顾了吧?

此刻见他一喜,众人都一慌,眼角一瞥,半开的大殿门角,那些明晃晃的反光,地上投射的尖锐的角的暗影,是什么?

这么一吓,有人开始安静了,而韦国公派系,今日却仿佛毫无眼色,犹自捋袖大谈日后处置,兴奋欢喜。

“微臣以为,应将敌酋君珂立即交由刑部和三司共同关押……”韦国公第三次提起这个话头的时候,纳兰君让忽然轻咳一声。

这一声,仿佛一刀切下,朝堂一静。

静寂里,皇帝不急不慢,语声沉稳还带着几分纳闷,淡淡道:“诸卿昨夜都没睡好?”

“嗄?”群臣一傻。

“朕刚才闪了一会神。”纳兰君让笑容微微讥嘲,“等到醒神,发现诸卿竟然还没醒。”

“陛下何出此言。”半晌沉默后,兵部尚书小心翼翼地问。

“朕听你们在讨论如何处置君珂,将其押到边关,胁迫尧国退兵,说实话,朕也很想。”纳兰君让向龙座上一靠,唇角一弯,“但谁告诉朕,如何越过鹄骑,穿过云雷尧羽双军,进入尧国皇宫,掳获尧国皇后呢?”

“嗄?”众臣又是一傻。

陛下什么意思?不承认?

一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向那个都督投过去,毕竟是他先说出君珂在燕的。

那都督似也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当场赖账,张大嘴愣在那里,一线口水险些拖出来。

纳兰君让脸皮也有些发热,但此刻骑虎难下,已经不容回头。

他一脸坦然,端然高坐,俯瞰群臣。

声息渐低,群臣惶然。

“陛下竟忍心欺诸臣如此!”蓦然有人高叫,越众而出,俯伏阶下,声震屋瓦,“君珂明明身在皇宫,皇后为阻陛下对其宽纵,被陛下斩去一臂,终身致残,事到如今,陛下还要欺瞒群臣吗?”

一言出而众臣惊!

再一看出面的,竟然就是当今国丈韦老公爷,更是瞠目结舌。

韦国公此刻心中深深失望,原本太皇太后给他出的计策太为大胆,他不敢将身家性命都孤注一掷,今天上朝,原本就是来看皇帝态度的。

谁知道皇帝果真丧心病狂,为了一个女人欺瞒群臣,轻掷天下。此刻他连最后一丝怀疑都没有了——皇帝既然能在朝会上,睁眼说瞎话欺瞒群臣,那么对自家孙女下狠手,那也没什么不可能!

“陛下,皇后如今现在韦府,”韦国公昂起头,眼神悲愤,“君珂是她亲眼所见,陛下竟是想当殿抵赖吗?”

纳兰君让并无惊慌之色,在九龙御座之上深深下望,年轻帝王沉冷的目光和当朝公卿老辣愤怒的目光相撞,一霎间似有火花。

“皇后如何会在韦府?”再开口时,纳兰君让竟然是这样一个问题。

韦国公一怔,气势一弱,随即道:“太皇太后亲送皇后回韦府!”

“如何不立即礼送皇后回宫?”纳兰君让神情漠然。

韦国公又是一窒,心里有点混乱,纳兰君让两个问题,顿时打乱他的步调,掌握了话题的主动权,但皇帝问话不可不答,只得道:“皇后伤重,正延医调治……”

“朕昨日命休假的太医正火速入宫。”纳兰君让转顾荣华殿大学士李卓,对方轻轻点头,示意知道此事,“就是为皇后延医救治,难道韦国公自认为府中郎中,还胜过当今国手吗?”

韦国公顿了顿,咬牙道:“自然不如,老臣却不敢送皇后回宫!”

“何以不敢?”纳兰君让紧跟而上,竟是一步不让。

韦国公怔住,朝堂应对,从来点到即止,奏对圣上,更不能将话说白说透说尽,此时叫他怎么说?因为我不放心你?因为我怕你杀了皇后?

能说吗?

“国公不敢说?那朕替国公说。”纳兰君让淡淡一笑,几分嘲讽,“你怕朕杀了韦芷,你怕朕无端废后!”

群臣嗡地一声,随即如风过草甸,无声俯伏。刚才还乱糟糟的金殿,转眼鸦雀无声,只有纳兰君让如金石交击的声音,在高旷的大殿之巅回响。

“皇后昨日确实重伤,但自然并非朕所为,皇后并无失德之处,便有失德,也当诏令百官,交由宗府,议定废立之事,岂有私刑擅伤国母的道理?”纳兰君让冷冷道,“昨日宫中有刺客,皇后为救朕,被刺客所伤,朕正准备予以嘉奖。至于所谓君皇后……昨日刺客,是昔年君珂手下,一直潜伏在宫中,骤然出手欲待刺朕,被朕命人擒下。刺客出手时曾高呼,‘吾为君皇后复仇!’随即重伤皇后,想必当时皇后伤重昏迷,只听见了前半句,产生误会,因此以讹传讹,令诸卿今日,空欢喜一场。”

群臣都一愣,这话听起来,倒也没有破绽,一些昨晚得到消息的韦派官员,都将目光投向韦公爷。

韦国公哪里肯信,他一直观察着纳兰君让的神色,消息抛出来那一刻纳兰君让眼神一变,其间犹豫担忧,再无虚假。

他在犹豫什么?担忧什么?

犹豫是否要交出那女人?担忧交出她会伤及她性命?

韦国公气往上冲,上前一步,铿然道:“既如此,老臣请求,将那刺客交于老臣,老臣定要这敢于杀伤皇后的敌国奸细,吐露实情!”

纳兰君让冷然下望,“国公可是依旧不信朕?”

韦国公咬牙不语。

两人目光再次隔着铜鹤金鼎,香炉玉阶,重重撞在一起,都没有一分退让之意。

殿中气氛肃杀。百官噤声,恨不得将自己的脖子缩进衣领里。

半晌纳兰君让却淡淡一笑。

几分冷淡几分凉的笑意,看得韦国公心中一紧。

“来人。”纳兰君让道,“带那女犯上来。”

镣铐拖地声随即响起,两个护卫拖着一个女子从后殿转了出来,那女子一身单衣,血迹斑斑,长发微垂,形容枯槁。

“抬起头来。”

女子抬起头,一张饱受刑讯有些浮肿的脸,有些人是记得君珂相貌的,赶紧仔细端详,看来看去,都不是那回事。

但众臣心中却疑惑更甚,入宫行刺的重犯,最起码也该关到刑部,怎么会押在这正殿后堂,倒像早已准备好的。

纳兰君让挥手让人下去,一句话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这个女子,据说是当年君珂率领云雷军离开燕京前就留下的暗桩,多年来在京中经营酒楼生意,朕今日特意带她上殿,就是想让各位卿家辨认一下,是否熟悉她,是否知道此人平日交往,朕要顺藤摸瓜,将尧国留在大燕的余孽,都一气给拔了!”

群臣想了想,都一一摇头。

纳兰君让面无表情,他向来修得铁面,暗笑也不会露出端倪。自从昨天皇后被太皇太后接走,他便预料到可能韦家会发难,安排了一个假囚犯以防万一,这女人是石沛手下秘密训练的女暗探,特意化了凄惨的妆,来此处扮演囚徒。

韦国公却气得浑身发抖,他对纳兰君让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一个暗桩何须皇帝亲审?还要带上殿给众臣辨认?如果真相真如陛下所说,芷儿何至于仓皇逃奔,求助兄弟,痛不欲生?

想着孙女回府时的惨状,想着她悲愤绝望的神情,想着金尊玉贵的韦家娇女,欢欢喜喜送进宫,一年不到竟然致残而回,韦国公浑身发抖,眼前发黑,心底的怒火一拱一拱,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步,大声道:“陛下,为何老臣听皇后所言,并非如此?是否其中还有蹊跷?陛下可否让皇后上殿……”

“国公,你昏聩了!”纳兰君让截住他的话,厉声道,“后宫不可干政,向无上殿之说!”

“皇后天下国母,此事她亲身经历,上殿有何不可?”

“国公是在暗示朕信口胡言,欺瞒群臣?”

“不敢,陛下英睿聪慧,定知老臣苦心,老臣却不明白陛下,为何对此事讳莫如深?”

“朕已经将事情说清,何来讳莫如深?”

“夫审案断狱尚取不同证词,如今皇后另有说法,此事关乎我大燕国运,陛下为何不肯还百官一个明白?”

“韦一思,你放肆!”

“老臣知罪,但求陛下广开善纳之门!”

两人一番对话说得飞快,雷霆闪电不容喘息,朝堂之上,君臣之间,竟然话赶话地针锋相对,各自抵在了那里。

韦国公今日豁了出去,也不指望纳兰君让能够容忍,反正他韦家根深叶茂,在朝中势力雄厚,谅皇帝在这多事之秋,当着满殿朝臣,也做不出鸟尽弓藏迫害忠良的事儿来。干脆噗通一跪,大叫:“求陛下广开善纳之门,允皇后上殿剖白!”

他这一跪,韦系所属的一批言官御史,也觉得今日陛下草率,态度暧昧,纷纷跟上,“求陛下再查此事,并允皇后娘娘上殿!”

“敌国首脑是否在燕京,关乎我大燕国运民生,求陛下慎重!”

“求陛下慎重,允皇后入殿,细查皇后重伤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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