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起路边的枯叶，一路向南。阳光穿透褐色的围栏，在两棵瘦小的梧桐边留下浅浅的烙印。街道异常安静，听不到任何车鸣或人声，只有枯叶被蹂躏踩踏的声音，在耳边乍响。
静学路七号，一栋典型的旧时代‘一户建’。深灰色的瓦顶，浅米色的外墙有些斑驳，但并无破损。木制门廊的廊柱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屋前那片用低矮石垣围起来的花园里，有几丛霜针、一株姿态苍劲的铁骨木和两棵瘦小的梧桐。
一楼的采光并不好，室内的温度也很低。当她们越过玄关，拉开障子门，走进茶室时，房主正在侍弄盆栽——一株仙人掌。房间内的布局很是简单——充满干草清香的榻榻米，暖炉，一张深色的矮桌，三个摆放整齐的蒲团，一座临窗的高凳，一枚插入瓶中的梅枝。
“请稍稍等我一下，”满头白发的房主科恩先生边用软刷清洗仙人掌上的灰尘，边对她们说，“‘冬刺柏’喜洁，如果我不帮她打扫干净的话，她会同我抗议的。呵呵，她这脾气，简直跟我那已过世的老太婆一样，一个不顺心，就闹着不吃不喝不睡不休了。”
这株仙人掌并非常见的球状或柱状，它像是由无数灰绿色的、层叠的掌片构成，宛如一座沉默的微型宝塔。掌片的边缘并非尖锐的硬刺，而是一簇簇纤细、柔软的白色绒毛，在逆光下泛着银晕。科恩先生称它为“月影”。
“今天晚上，你或许能沐浴到充足的月光了，”老房主用一种温柔的，近乎对待爱人的口吻说道，“天冷了，你也要学会照顾自己，万一哪天我也回归了原初，又有谁会在乎你呢？”他极其轻柔地、一片一片地刷去仙人掌掌片上的微尘。他的动作小心翼翼，避开了那些柔软的绒毛丛，仿佛在为一尊珍贵的古董瓷器拂去历史的尘埃。伊莱丝注意到，他的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清洁完毕后，他取来一个细长的铜壶，壶嘴尖细如鹤喙。
“她和我们一样，喝太多会‘醉’的，”科恩先生对伊莱丝解释道，眼中带着一丝幽默，“尤其是冬天。”
他并没有浇灌土壤，而是将壶嘴凑近植株的根部，让水滴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渗入栽培介质中。那介质看起来也非同一般，是混合了某种岩物和黑色矿物的颗粒土，确保绝不会积水。整个过程持续了大概两分钟，他只用了不到一小杯水。
“好啦。”老人如释重负般出了口气，“侍弄她，需要的不是勤劳，而是克制和耐心。你把她忘了，她反而活得更好。你过度关心，她便会腐烂。这道理，放在很多事上都通用。”
老人放下壶，用毛巾擦擦手，然后来到矮桌前，盘腿坐下，微笑着说，“二位，请，我们可以说正事了。”
伊莱丝和妹妹坐下。
老人为她们倒茶。茶味淡淡的，就像这满屋子的旧书页与木蜡味道。
“这房子，我和妻子住了三十几年。”老人的目光掠过庭院，“虽然老旧，但很耐用，而且从未出过太大的毛病。所以在价格上，我不打算和你们讨价还价，这也是我拒绝中介介入的原因之一。”他将一份手写合同递了过来，“总共一百五十源币，如果可以的话，你们今天就可以入住。”他摊开手，指向四周，“这里的东西也将全部归属于你们——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包括……我的‘月影’。”
老人的眼中流露出一股淡淡的不舍之情。伊莱丝知道，这盆仙人掌对他来说，应该是某种心灵寄托之物。
于是她说，“我不会伺候花草，您可以拿走她的。”
“她很好侍弄的，”老人说，“生长期一个月一次，休眠期三个月一次就可以。”
“大爷，我们真不需要。我们只是想买套房子而已。”妹妹笑道，“价格真的不能商量下吗？一百五十源币，还是稍微有点贵的。”
“不好意思，只有一口价。”老人淡淡一笑，“我这个人嘴笨，脑子又不灵活，所以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我只能选择‘一口价’。呵呵，还有呀，现在专门骗老人的骗子那么多，我可不敢轻易尝试。”
妹妹撇嘴道，“大爷，我们不是骗子。”
“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姑娘，你别往心里去。”
妹妹说，“那就商量商量呗，一百五十源币，在别的区都能买套别墅了呢。”
老人摇摇头，温和笑道，“姑娘，这里是中心区，而且还是大学城附近，所以真的便宜不了。”
“那让我们看看二楼可以吗？”
“当然可以。”
老人起身，邀请她们前往二楼。
其实伊莱丝已经动了签字的念头——一百五十源币，根本不贵。如果鹿岛社区的那套房子卖掉，刚好能抵上这头的支出。
厨房旁是同样二楼的楼梯，安静深沉，木质结构虽然略显老旧，但该有的东西都不缺，而且一尘不染。
主卧的采光很好，通风也不错，打开窗户，就能遥望位于山底的大学城，风景也不错。日照台隐没在山间，若隐若现。
接下来是书房，一间小而静谧的房间，三面墙都是直达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唯一没有书架的那面墙，开着一扇狭长的竖窗，正对着庭院里最精致的一角。
“这些书，你们也可以留下。”老人同她们介绍，“市面上存在的和不存在的，已经发行的和停止发行的，文学的、艺术的、经济的、社会的，应有尽有。可以说，它们是我半辈子的收藏所得。”他从北侧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他显得格外兴奋，他目光炯亮，就好像在教授知识的老师一样，“比如这本——《岛语说》，源十年的第一版。它比源二十年的版本多了许多内容，其中还有不少隐秘往事的记录……如果你们想知道那段时间的确切历史，读它，准没……”
老人的电话突然响了。他瞥了一眼手表，愣了一下，目光瞬间变得暗淡了。
“不好意思，我得去接个电话。二位请自便。”
老人转身离开。
“姐，你觉得咋样？”妹妹悄声问。
“还行，我觉得不错。”
“就是稍微有点贵……他出的价格，比这附近的价格高了大概百分之十左右……而且不让还价……而且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着急卖不……啥东西都不要，就像着急出手似的，但价格又不让商量，好像又不着急出手……”
这时，隔壁突然传来一段老人颇显急躁的说话声——
“……我已经在卖了，我已经在卖了！你能不能……”
“……我是你爸爸，你就这样同我讲话？”
“……那你有没有想过……今后，我住在哪里……”
“……那就是个骗人的项目，你居然还要……”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西奥多，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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