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死了。”茧茧嘟囔着。
休嘶顿近旁崭新幻形灵太空中心的建设正在如火如荼飞速进行当中，由熟练技术工（大多为来自马哈顿的小马）以及非技术工与学徒工（幻形灵，大多数但并非全体都开着伪装）[60]混成的劳动队伍拿着加班费三班倒运转，搭建起中心最关键的几座设施——发射台、飞行器装配大楼（VAb）、宇航员中心以及追踪站。任务控制中心与行政管理大楼暂时还只是从马尔的摩整体运来的几间载在滑橇上的预制板房。通往现场那条旧农场小径的尽头稍稍做了拓宽与平整处理，勉强能够让樱桃莓莓的飞机在此起飞着陆[61]，机库也只不过是一块插桩标记出来的空地以俟日后再行建设。
不巧的是，这边的进度一下子就超了三个星期，而那座VAb——基本只是装着一对巨门的超大金属棚子以及临近的一大片存储区域与工坊——在接下来的五周时间里甚至连最基本的运作水平都达不到。[62]发射台倒是已经完工——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大块紧实平整过的碎石墩子，（根据工程师的说法）能够承载高达十八吨的总重而不受沉降问题影响。[63]自然，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精简到只剩框架。
这样的结果是，住家从虫巢出发开始把所有太空计划公务信函的收件址重定向到新场地的同时[64]，幻形灵太空计划的其余劳动力都分散在虫巢与苹果鲁萨两地，执行着各项任务。茧茧也抓住这个机会紧赶慢赶处理了诸多积压的虫巢行政管理事务，包括维持目前仍是虫巢主要高浓度爱意供给源的渗透者网络的稳定运作。
忙完这茬，再加上进行中的宇航员训练，也只不过完全占用了她一周左右的时间。之后女王蹄中可支配的时间就充裕起来了，大部分都用在折腾[65]樱桃莓莓上。至于莓莓呢，身为苹果鲁萨那家“莓莓火箭部件”皮包公司的cEo，太空计划最高指挥，以及太空中心建设项目总监，这一天二十四小时就算掰碎都不经用了。[66]说实话，她都开始一点点能理解茧茧以前经年累月间应付双面反反复复尝试搭话的感受了。
“我们得安排个任务了，”茧茧又朝一旁正埋头审阅文书的樱桃莓莓念叨起来，“暮光闪闪也完成了一次任务。她就快追上我们了。”
情况也确实如此。马国太空署首次飞行任务的发射更是让茧茧烦上加烦。云宝黛茜坐着一枚几乎完全是以cSp部件组装而成，只是多了一台缩小版暮光闪闪实验性魔法推进器的火箭飞上了天。那艘飞船相比樱桃莓莓先前飞行创下的高度与速度纪录仅仅是略胜一筹……但这一点优势还是足够让公主与她那些朋友们有资本炫耀一番，同时也让茧茧像尾巴生了跳蚤一样如坐针毡。
“等新太空中心落成上线我们就能领先一步赶超他们了，”樱桃莓莓咕哝着答道，“在此之前，我们没有必要在无用的飞行上白白浪费资源。”
“飞行怎么会没用呢，”茧茧仍然坚持己见，“我们还得找点合同做。我们的资金就快用完了。”
这句话倒不完全属实，因为现在幻形灵太空计划以及莓莓火箭部件与杂务公司名下在各银行开设的众多账户里储蓄着数量相当可观的存款。[67]可是虫巢王座厅内那座曾经占据大部分空间的巨大钱堆眼下已经缩水成了四下散落的小小一池，只是偶尔才会有回巢的渗透者靠自己零零碎碎小偷小摸的可怜成果贴补一下。通常情况下几乎一点钱都不用花的幻形灵们，如今却是花钱如流水。
“等我们能用上戈达德还有冯·布唠恩他们现在正在打造的那些全新组件之后就有足够储备恢复发射了，”这句话莓莓这周已经讲了八遍，“但是那些都要在VAb建成之后才有地方组装起来。而且以后继续靠小小跳蚤短程蹦来蹦去也没有意义。所以我们现在才要把多余的跳蚤发动机卖掉，供其他例如暮光闪闪那样对它们有需求的太空计划使用。”
他们也确实开始掏腰包购买了。水晶帝国的韵律公主就已经自己坐着跳蚤上过天，此外还有牦牛列昂尼德、狮鹫戈多还有一只名叫火球[68]的龙也有了火箭体验。只有韵律那趟的顺利程度与茧茧此前的惊魂之旅相当，不过他们都在准备第二回发射……同时尽管内部组件都是来自苹果鲁萨那间工坊的现成货，他们也都在继续进行自己的飞船设计。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利用跳蚤的，”茧茧还是不死心，“那些我们就算没有那座大谷仓也可以发射，对吧？而且新发射台也已经完全可以投入使用了。我们为啥就一定要限制自己只使用一台引擎呢？用两台不行吗？”
“不行，”樱桃莓莓继续没好气嘟囔着，“因为这样我们就得把底下的引擎装在上面引擎的喷管上，不然我们目前也没别的办法。而要是我们真这样做的话，火箭整体重量就要超出我们降落伞系统的承受范围了，也就意味着不管它飞起来有多稳当，最后都没法安全着陆。”
“那就再加个降落伞呗。”茧茧不以为意。
“不可以。降落伞得装在火箭顶上。而一枚火箭总共只有一个顶。”
“当真？”某份挺重要的业务回单从樱桃莓莓蹄中溜走飘向半空跑到了茧茧那头；她接过单子又拿起一支羽毛笔在墨池中蘸了蘸，开始在上面画起火箭设计来，“依我看，”她洋洋自得说道，“这火箭可以有三个顶。”
樱桃莓莓自言自语发着牢骚，放下自己剩下那些文件朝茧茧的王座走去。她一把扯下半空中飘着的回单，看了看上面画出的设计。
“三台引擎，”樱桃莓莓边看边念，“两台新引擎绑在原来那台上。然后在座舱和每台外侧引擎顶上加个降落伞舱。”
“此乃使我永续把持一方巢政大权之完美无瑕天才的又一力证。”茧茧自鸣得意道。
樱桃莓莓又看了看图中跳蚤圆柱形外壳那粗暴得令她不安的光秃秃平顶，以及每台跳蚤顶部画上的大到与原本座舱上那个相比根本不成比例的降落伞舱，说道，“这玩意看着比塔塔洛斯还要命。”
“叫冯·布唠恩给这几台引擎都装上他那种推力限制器，”茧茧答道，“这回确保别被哪只幻形灵给拆了。”
樱桃莓莓只是盯着茧茧。“我们真要这么干的话，”她过了半晌终于说道，“这个设计我得先试飞。然后只有在我同意之后，你才能坐着它上天。明白？”
“我们的标准协议即为如此。”茧茧点点头。
樱桃莓莓叹了口气。“好。能让你闭嘴就成。我去跟冯·布唠恩谈谈，确保这个设计有可行性，不会直接炸在发射台上。然后我会再去问问住家，找几个他觉得我们可以靠这个新设计达成的合同。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两天之内就会回来，然后你就要作为我的备份和我一起跑一星期的任务模拟。”
终于满意的茧茧娇媚道，“就等着你的好消息咯。”
控制座舱新增了一个小功能；遥测幻术现在可以传输声音了，声音还可以沿魔法链路对向传送。可是这一链路还是不能发送或者录制录音，所以最终还是需要部署基于那位牦牦斯坦老学究亚历山大·波波夫的设计改制的无线电系统。
不过至于眼下，茧茧还是得坐在这么一间作为休嘶顿太空中心任务控制室的移动板房内，头戴着牛头怪制的耳麦，担任起房间内准许与飞行器直接沟通的唯一一马的角色。[69]“正在进行最终系统检查，”她呼叫道，“待命准备进行发射放行决议。”
“cSp任务四待命中。”樱桃莓莓的回答声线平淡，冷静而专业。
茧茧克制住自己想要嘶叫的冲动。这小马做得对，她自己心里想着。要的就是这种能在困难情况下保持冷静专业的仆从。不要再发火了。
问题在于，茧茧对樱桃莓莓的怒火只是一方面；对于那只小马她在情感上体现出的更多是嫉妒，而生气则是冲着自己。
樱桃莓莓那次首飞时，她始终都保持着镇定与自信，在那趟短暂飞行的全过程中（除了一开始的剧烈加速）大多数时候都面带微笑。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而茧茧……并没能做到。
她心里清楚自己没做到。
尽管她自己也清楚不会有幻形灵胆敢当着她的面提及此事，她还是明白自己巢中的每一只幻形灵都知道她当时害怕了，紧张了，甚至还一度惊慌失措乱了阵脚。
当然自不必说她最后还是挺过来了。她也的确完成了任务，没落下清单上的任何一项。可她还是不可避免示了弱。
你在自己的子民面前显示出软弱的那天起，她的母亲曾经说过，你的统治就开始迈入了倒计时。正如我展现出软弱的那一刻，我的女儿，你也会开始自己的计划把我推下王位。物竞天择，此乃自然之理，一切为了虫巢的利益。
而事实也应验了这一切，这句话的每一字都千真万确。尽管目前为止茧茧在自己巢中并无皇女，那片刻的软弱对她而言也不吝于当头一棒。
她必须要挽回自己的形象。她一定会回到那艘飞船上，给在座无论是幻形灵还是小马、牛头怪、狮鹫之流的每一位好好看看，她也和那只很傻很天真的粉色陆马一样，是块当飞行员的好材料。
她先前曾耳闻某位冯·布唠恩的牛头怪科学家同僚称樱桃莓莓为“那只铁胆导弹马”。茧茧想要，同时也亟需证明，自己也同样是一只铁胆导弹马；不然她就会作为那位蠢到差点从完好无损的座舱里跳出去的怂包女王永垂史册。
而与此同时，住家还正忙着在这间狭窄拥挤的斗室内东奔西跑穿梭于办公桌之间，与自己的下属以及冯·布唠恩逐一核对，确保一切都做好了飞行准备。
“引擎？”
冯·布唠恩答，“报告航管，情况正常。”
“追踪？”
乔治·咘尔答，“报告航管，情况正常。”
“回收？”
祉蟀答，“报告航管，情况正常。”
“气象？”
负责与草籽沼泽飞马气象区调管制办公室协调联络的幻形灵克劳利答道，“报告航管，情况正常。”
“降落伞系统？”
蜓蜓答，“报告航管，情况正常。”
“座舱通讯……女王陛下？”
“情况正常，够了吧。”茧茧骂骂咧咧道。
“任务事项最后核查。”
“任务四，休嘶顿呼叫，”茧茧强迫自己保持住不动声色，冷静平淡，绝没有那种赶紧完事就收工的急不可耐的语气，“核验飞行任务检查单内容。”
“测试新型火箭设计稳定性与飞行性能，”樱桃莓莓复诵道，“目视检查并汇报近海书虫礁以及开放海域坐标JJ1-512周围环境。于飞行中以及溅落后检查神秘黏液容器。”
“任务四收到了，检查单验讫，”茧茧呼叫道，“核实切换至座舱内部供电与操纵。”
住家的某位助理应声拨动了他桌上的一个开关。
“证实已切换至电池供电，”樱桃莓莓答道，“全系统正常。”
“任务四收到了，请待命。”茧茧把自己的麦克风静了音，向各位说道，“全体准备就绪可以发射。”
住家随即回答，“多谢女王陛下。”
然后是一段漫长而凝固的沉默。
“住家，”茧茧最后还是没忍住，“在这间屋子里管事的是你。不是我。最终发射命令得由你来下。”
“噢！”住家这才反应过来，脚步凌乱慌慌张张道，“唔……好！额……那我该怎么做？”
茧茧叹了口气，“座舱通讯员，下达准许发射指令。”
“好。就这么办。呃，女王陛下，您请。”
茧茧无奈摇了摇头，等了一会稳住自己的声线，然后呼叫道，“任务四，准许发射。准备就绪之后启动第一级。”
“任务四确认准许发射。”樱桃莓莓说着便伸出蹄去按下开关，三枚固体火箭引擎随即点火。
茧茧带着羡嫉目送火箭飞离发射台，以相比之前几次发射慢一些的速度升入空中。尽管冯·布唠恩那几位学究改造过这几台引擎让它们放慢燃烧速度推进时间增长，导航球上的加速度计还是指示着四倍于正常重力的加速度；然而就算面对着如此恶劣的环境，樱桃莓莓脸上的表情却几无变化仍然带着那副自信快乐的微笑[70]。
“飞船在动量轮的制导动作下反应有些迟滞。”樱桃莓莓小心谨慎给出了最初反馈。她头顶上方亮起一盏指示灯，“遥测显示正在进入第一目标区上方空域。”她接着又按下另一个开关，“书虫礁似为一大片泥滩，”然后语速飞快录制完观察报告，“外形依稀类似一只正在看书的独角兽。我还能看见浅滩周围水域中有数个鱼群聚集四处游动。观测可见资源似可忽略不计。录音机我先继续开着，进入下一目标区还要用到。引擎即将关车。”
茧茧顺便看了一眼遥测幻术提供的燃料余量示数；果不其然，指示条再过不久就要归零。
“重力压似乎正在减轻，”樱桃莓莓继续说着，“我在考虑会不会是引擎失去推力……啊！”
之后的几秒，樱桃莓莓脸上的表情突然转为惊异与痛楚。茧茧同时注意到刚才本来已经逐渐下落到两倍重力附近的加速度计示数，一瞬间就蹿升到可怕的整整八倍重力，保持了大约三秒之后才慢慢又逐渐降回五倍重力之下。
“嗷……我没事，”幻术显示中的樱桃莓莓说道，“在推力消失的一瞬间，飞船就立刻开始剧烈减速。非常非常剧烈。就像我迎面撞穿了一堵砖墙一样。这个样子是撑不到第二个目标区的。空速就像块砖头一样飞快往下掉，过不了多久我也会这样掉下来。我现在就要打开第一个神秘黏液罐了。我会尽可能推迟启动降落伞的时机，这样万一我对于到达不了最终目标区的预测有误的话也还有机会补救。”
茧茧看得牙痒痒，只能强迫自己不要表现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那只小马才刚体验过这么一记不速惊喜甚至惊吓，然而除了说话时奋力向肺中吸气呼气带来的些微喘息之外，她的语气里却并没有什么波澜。
“开始下降，”樱桃莓莓的呼吸顺畅起来，接着说道，“空速低于一百米每秒，简直像是我已经开了伞一样。这个设计用的那些平顶助推器产生的阻力绝对大得出奇。空速现在又回到一百以上了。下落到两千米以下。逆向指点标就快跑到导航球顶上了。正在开伞。抱歉了，航管，第二项勘测没戏。”
茧茧强迫自己平静答复道，“任务控制确认到达目标区域不成功。回收小组已经出发。”
一分钟过后，火箭平安溅落在洋面上。
“飞行性能实际上整体劣于单引擎构型，”冯·布唠恩在自己桌前一如既往瓮声瓮气总结道，“更长的推进时间以及更强的推力仍然远远无法弥补空气阻力带来的损失。此事需要进一步研究。”
“要过多久才能轮到我上？”茧茧只关心一件事。
冯·布唠恩则是直盯盯看着面前这位幻形灵女王，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上？”
任务四报告
任务概要：测试多跳蚤构型之飞行动力学特性；飞越并观察新发射场地附近水下地形；收集科学数据
飞行员：樱桃莓莓
飞行时长：2分钟49秒
达到的最大飞行速度：409米\/秒
达到的最大飞行高度：4018米
着陆处距离发射点：7.6千米
合同完成数：1个
成就：无
飞行任务结论：到底是谁愿意花这么大价钱，请我们干这种叫只拿着相机的飞马来都能超过我们的活？反正话说回来，我们飞得不够远，没能把两个合同都拿下。这个设计的飞行特性相比普通砖头还略差一点。在我们想出办法让助推器外形更符合流线型，或者干脆彻底拿掉助推器之前，这种飞船构型是绝对没有出路的。
任务评价：勉强成功
“不行。”樱桃莓莓一口回绝。
“这样是在公然违背我们的协定，”茧茧紧追不舍，“你飞完，之后就轮到我飞。当初我们说好的。”
“不行。”樱桃莓莓的语气更坚定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还在从自己的太空服中脱身；户外，回收团队正在小心翼翼悬浮着还在滴水的太空飞船重新落地安放在施工中的VAb大楼一旁的地面上。之后座舱会在VAb内进行翻修，其他所有可重复使用的部件也会被拆卸下来入库存储，日后需要时再利用。
“我们还有剩下的那份合同需要履行，”茧茧接着极力劝解，“要是我们干活有头没尾的话会影响到我们声誉的。”
“绝对不行！”樱桃莓莓怒目圆睁，龇牙咧嘴的凶狠模样就连一位幻形灵战士都不得不为之叹服[71]，“整整八个G啊茧茧！在没有降落伞辅助的情况下遭遇如此剧烈的突然减速，就说明出大问题了，明白吗？我根本就没有成功操控那艘飞船落地。我是运气好逃过了一劫。下一回我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在我们切实搞清楚为什么它会有这种表现之前，我不会再批准这种要命的设计上天了。不许。再安排。跳蚤。飞行了。就这么简单。”
“可是……”
“而且也因为我希望我明天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有气，也没有断腿断脚[72]，这件事上我是不会让步的。说。不行。就。不行。”
茧茧沉默了。事情进展跟她原本的预想完全不一样；就比如，这位说一不二专制君主的无足轻重的低微仆从刚才竟当着她的面公然抗命，还想当然以为自己一言九鼎说了话就一定能算数……
……额，只不过这只小马可不是无足轻重，而是完全无可取代，而且她说的话大概率还真能算数。可尽管现状如此，这种感觉还是很糟。
“只要我一有时间抽身出来，”樱桃莓莓踹了一蹄把自己的最后一条后腿从太空服里挣脱出来，继续说道，“我要到北边的友谊岬去一趟。暮光有必要了解这种设计的危险之处。她说不定甚至还可能有办法发现问题的根源。”
“噢……”茧茧硬生生闭紧嘴把这句话憋了回去。说出噢当真？这种话就相当于告知对方你不买他们的账，不然就是另有所图。“行吧。”她冷冷地收了尾，拿捏住分寸弓起背耷拉脸生着皇室闷气[73]。
“不如这样，”莓莓没招了有些抓狂，“你去会会戈达德行不行？我知道他终于把新引擎以及燃料罐投产了。因为我们暂时还没法用上它们，他就是不肯给我看一眼，不过你是给他开工资的；也许他会听你的话。”
“也许吧。”慢慢来，怨气要表现得恰到好处，瘫坐着摆出一副像是要用自己的屁股惩罚这个世界的架势；可恶的世界，你怎敢让我失望。她有没有买账？哈，不出所料。毫不设防连钩带坠囫囵吞，轻松上钩。
小马，我是一定会上天的。我是没法甩掉你，可你也是绝对没法甩掉我的。
而要是我就连在自己操办的太空计划里都得不到许可的话，那就别怪我先斩后奏了。
“住家！我这位全天下最宠的下属[74]今天过得怎样啊？”茧茧说着溜达进任务控制小屋内住家那间由储藏室改造成的亭子间独立办公室，“对了，你这里再这样下去可实在是不像话，”她一边说着一边努力想办法把自己的后半身挤进房间内好让她关上门；不巧住家那张压在皑皑白纸文件堆下只能勉强冒个尖的桌子在她面前拦住了去路，“你也该有一间体面的办公室了。其实还得给你个正经的任务控制中心。然后还有这一堆，”她指着堆积成山的材料，“现在我们行政楼里总该有些幻形灵来负责处理这玩意了吧？”
“额，唔，这些我还是得自己都看一遍，”住家答道，“您应该还记得吧，我的首要任务仍然是决定每一份材料需不需要由您过目；悉听尊便，女王陛下。”
“哎呀，看来我们真得待你好点了，我亲爱的，”茧茧语气里充满了爱抚，“你以前还只是区区门卫的时候，我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你竟然对这些任务如此擅长。”
“呃，我现在其实差不多也还是个门卫。”住家答道，“至少在太空计划这个方面，如果有谁想联系到您，首先都得过我这一关。”
“这点我也非常欣赏，真心的，”茧茧继续顺水推舟，“这方面我重视到想尽一切努力加速建成正式行政与任务控制大楼好让你早点搬进去安定下来，”说到这里她故作姿态长叹道，“实在是可惜我们现在的现金流实在是困难。”
“呃，确实，您说得对，”住家答道，“其实要是我们接下来在VAb施工上再有任何延误的话，我们可能就得退还勘测任务合同预付款，还要再搭上一笔违约金。”他说着摇了摇头，“是我的错，抱歉了女王陛下。我当初就不应该接下那份合同的，只不过我当时还以为我们能让火箭飞得那么远。”
“我认为我们还是有办法的，”茧茧话锋一转，“只是要在我们现有基础上做什么调整的问题罢了。莓莓最近这趟飞行就差那么一点……”
“唔……其实还差不少。”住家弱弱迟疑道。[75]
“哪有，挺接近的了。”茧茧又跟上一句，“而且我觉得我能想出……诶呦？”在茧茧奋力想挤进房间内的过程中，她一蹄搭在住家的办公桌上，触发了一场桌上文档的小小雪崩；散落的文件中有一份上面印着莓莓火箭部件公司那个大红大绿的徽标……而且文件格式看起来……像是一份合同。“这是啥呀？”
只消在住家脸上瞟过一眼，尤其是注意到他那对龅牙不安地一抖，茧茧立刻就得到了她想知晓的答案。这是住家决定不让她过目的文件之一。
于是她翻阅了一下。这份文件内容虽然简短，读来却另有玄机，尤其是任务内容看来平平无奇，提供的报酬却高得可疑。
“樱桃莓莓居然要掏钱让我们办事？”她向住家发问道。
“额……是这样的……”住家回答的艰难样子像是要从深深淤泥里把这句话逐字吊出来一样，“我们设立那家皮包公司的目的是为了能在苹果鲁萨开一间工坊，出售多余的零件，对吧？之后，莓莓小姐想到可以用这个办法把资金直接转移回太空计划名下……当然仅限于我们真有这个需要的前提下。”他指了指这份表单，“然后戈达德博士有一天发现了这张表，开出了这份合同。我们当时还在忙着准备任务四，所以莓莓小姐还没看过这份合同。”
“可是，”茧茧指出，“戈达德是负责工坊预算开支的，不是吗？这种类型的事情他是完全有权签字批准的。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额……我估计樱桃莓莓是会想要撤销这个批准的，”他接着解释道，“但是戈达德博士实在很想知道在水上着陆时引擎会有什么情况。”他背后的翅膀在局促中打着颤，“所以这份就暂时压在我这里，打算等她有时间看了再转交。”
“这样的话，说来正巧，”茧茧开始施压，“她刚刚跑去跟我们那家竞争对头太空机构开会去了。这也就意味着大权现在落在身为女王的我这里，没错吧？”
“额……唔……”忠诚与职责在这只小小龅牙幻形灵体内打起架来。
“不如往好的方面想想，”茧茧又补充了一句，“这一桩，再加上那份勘测合同提供的报酬，就足够我们再雇一些工来启动新任务控制中心的建设工作了。”
“可是，”住家的良知此刻决定再做最后一搏试图说动圣上，“我非常确定这种事是需要樱桃莓莓来批准的！”
茧茧看着文件似积雪滑落，原本高大厚实的雪堆中埋藏的墨池与羽毛笔如同树木一般显露出来。 “她现在又不在，你说对吧？”她回应道，“只有我在。而我还是女王，是吧？”
“是，女王陛下。”住家叹了口气败下阵来。
“那我们就这么办，”茧茧说着大笔一挥签下合同，“能行的话就在今天。”
“……接着等到我又能恢复正常呼吸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前进势头，开始回落向地面。”樱桃莓莓与暮光闪闪交流了她近期发射的经历，“如果我们的离心机能承受得了的话，我打算今后要开始进行减速训练，看看我们是否有可能靠某种形式的训练在下次遭遇这种情形时防止受伤或昏厥。”
“不得不说，”暮光闪闪答道，“这种情况完全在我预料之中。你们就没有用风洞跑过这个设计吗？”
“你觉得我长得像是飞马吗？”樱桃莓莓反问道，“我是知道闪电天马会在训练与考核中用到风洞，可我从来就没亲眼见过。”
“我在这里为我们的项目建了台机械风洞，”暮光闪闪解释道，“你们的座舱在顶上装有你们的降落伞舱的时候测试的结果还可以，但是不装的话就差得多；而你们的跳蚤助推器只看本体的话更是糟糕——在高气动抖振环境下它老是想自个侧过来。”
“能让我看看的话就好了，”樱桃莓莓评价道，“听你这么一说，这样的设备应该也会在我们自己的项目中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
“我当然乐意带你去看了！”暮光不假思索答道，“毕竟这可是关乎小马性命的大事！”犹豫了很久，她又以一种拿不定主意的语气补充道，“此外……幻形灵的性命大概也算吧。”
她们说完朝外走去，樱桃莓莓却久久注视着边上暮光那艘魔法火箭飞船。至少船体本身已经完工了，准备进行引擎测试。
戈达德博士想必会轻蔑地嘲弄这样的设计。冯·布唠恩博士会以克制而坚定的语气质疑其适用性。茧茧则会对它体现出的小马软弱嗤之以鼻。可是在一只小马的眼中，这么大一艘前头顶着尖尖的大鼻子，后面拖着三片大大的曲线尾翼，通体粉色的飞行器实在是完美到了极点，更不用说还有机侧那扇宽敞的舱门连带那排心形的舷窗在可爱这方面锦上添花。
樱桃莓莓自己的脑中也很清楚，这样的设计当然是不切实际的；可是她除此之外的每一个细胞，都无一例外对它爱得五体投地，做梦都想坐着它上天。
根据暮光闪闪的描述，那家伙按设计会搭载七名乘员，机内空间四分之三都会用于载客或载货。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它离升空最近的一次机会也只是上秤做的一趟测试，当时机上的垂直起飞推进器才勉强能托举起飞船全重的四分之一。
尽管如此，莓莓还是一厢情愿向往着，心想，我敢打赌它在风洞里的表现会很棒。
我们一定得把那种新引擎搞出来。越快越好。
“这玩意就是戈达德想要测试的引擎？”茧茧向她身旁在新基地这边逗留了一夜，一会还要乘船再转火车回到苹果鲁萨的华纳·冯·布唠恩问道。
茧茧原本以为她会在VAb库房里见到又一个像跳蚤那样底部装着个喷管的大桶，而面前的这玩意的确带了个喷管，桶却不见踪影——只能看到一堆模样高大上的复杂管路与电动机。这里头茧茧有差不多一半的东西还是能知道个大概用途的，可由于戈达德在他这项大作完工之前对此是不予置喙讳莫如深，这还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见到最终成品长什么样子。
只有一点是能确定的；她起初打算直接在这台“转轮”液体燃料发动机两侧各挂一台跳蚤的计划这下算是吃定彩虹[76]了。
“有时候我实在是搞不懂我这位同事到底是怎么想的，”冯·布唠恩也不免嘀咕了几句，“再怎么说，他本来也至少可以给我们送个带点燃料的燃料箱过来。可他偏不。就给我们送来这么一台光秃秃的发动机，连个点火的办法都没有。”
“我们就不能在它顶上直接装一个跳蚤吗？”茧茧问道。
“燃料不匹配。跳蚤发动机会摧毁转轮。”
茧茧耸了耸肩，“能给它周围装个外壳之类的东西吗？”她又问道，“这样我们就能挂四台跳蚤上去了。”
冯·布唠恩摇了摇头，“您说的这个东西叫做整流罩，”他接着答道，“理论上是可以的，可是以我们手头现有的这些材料，还得找个地方固定住整流罩底部的接缝，不然在引擎的推进力道之下整个结构都会被直接压垮。”
此时茧茧注意到旁边还堆着他们手头剩下的十几台跳蚤发动机存货[77]，“座舱翻修好了吗？”
“是，”冯·布唠恩答道，“其实我们本来正要把它入库存放来着。”
茧茧凝神汇集起自己的魔法，小心翼翼地把跳蚤一台台托举起来。她在库房地面上把这五台引擎摆成x形，然后指了指，“我们就这样把它们固定在一起，”她提议道，“把转轮装在这几台顶上，再把座舱装到转轮顶上。座舱以及四台外挂引擎上都装上降落伞。”
冯·布唠恩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样的设计，沉思道，“这个想法有点意思。”
“这可不是什么想法，博士，这是个命令。”茧茧严肃起来。
冯·布唠恩脸上的表情顿时少了几分深思而多了几分惊骇，“您不会是打算坐着如此猛兽上天吧！”他倒抽一口凉气，“光是三台跳蚤的问题我们都看到有多严重了！要是五台的话……”
“我们不会给这五台同时点火，”茧茧解释道，“我们先启动两台慢慢加速爬升到一定的高度，等我达到空气稀薄一点的高空以后再启动剩下的三台。如果我们能保持住够慢的飞行速度的话，飞船就应该能避开湍流最严重的阶段，你说是吧？”
“在……理论上……”冯·布唠恩拖着长腔又陷入了沉思。
“而且要是有机会看看效果如何绝对会很有趣的，不是吗？”茧茧在一旁怂恿着。
“是……”冯·布唠恩点点头道，“确实，理论上，这是有可能行得通的。”
“那就给我把它造出来，”茧茧吩咐道，“我们这个测试完成得越早，戈达德就能越快拿到他想要的结果，我们也就能越早让跳蚤退役。”
看到冯·布唠恩开始向库房内的幻形灵们发号施令起来，茧茧也急忙往外奔去套上自己的压力服。这一招的最妙之处在于，她一边还心想着，我全程根本就没用过一次精神操控。全都是冯·布唠恩自己主动的。
此乃精神操控之上上策。
樱桃莓莓的双翼机向着不远处休嘶顿太空中心的简易跑道飞去，夕阳洒在层压机翼的蒙皮上泛着光。这次对暮光科研机构的访问之行收获颇丰，尤其是得见现场的那座风洞让她深受启发。这边幻形灵太空计划的提升空间仍然巨大需要迎头赶上。她已经等不及要跟冯·布唠恩博士还有戈达德博士好好聊一聊她这次旅途中的所见所闻了……只不过还是免不了要把这事先放一边，得等她回去处理完任务四的总结收尾工作，之后才能返回苹果鲁萨。
她把着杆转入五边，稳定进入平飞……接着在她左侧瞥到了什么。
发射台上有个东西。
她一时间都说不准到底是哪一点更让她震惊——是这时候绝对应该空无一物的发射台上竟然有个东西，还是那个东西本身。那玩意长得简直像是有马打算把一堆跳蚤发动机捆起来当飞镖使。
我的老天。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我知道到底是哪只马干的。发射台上正在飞速清场的地勤幻形灵们就是证据。
尽管樱桃莓莓此时血气上涌焦虑陡增，却还是以她往常一样的谨慎驾着飞机安稳落地，因为除非想进医院，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绝对是急不得的。一等她在跑道上颠簸着停稳拉上停机刹车关闭引擎，她就连跑带跳冲出驾驶舱直向任务控制室扑去。
果不其然，房间内住家正与他的助理们逐项核对发射放行的最后检查单。莓莓朝他甩了个自己能使出的最难看眼神，也没给在一旁饶有兴致盯着幻术投影仪的冯·布唠恩好脸色看。面前的屏幕上正是发射台上的那玩意；导航球、高度计、分级列表与茧茧的影像一应俱全，冷静而面无表情，摆出一副在杀红了眼的樱桃莓莓看来极尽浮夸做作之能事的专业姿态检查着自己的操纵。
住家被她吓得缩头缩脑，却并没有止步，“座舱通讯，进行任务事项最后核查。”
樱桃莓莓又转头瞪着本该负责监测耗材以及降落伞的蜓蜓，向她伸出一蹄。蜓蜓怯怯地摘下自己头上的耳机递来，小声说道，“她可是我们的女王。”
“不怪你。”樱桃莓莓简单回了一句，接着立刻开麦，“任务……五，休嘶顿呼叫。核验飞行任务检查单内容。”冷静。专业。航前准备期间不可大喊大叫。不能做出任何扰乱飞行员精神状态的行为。驾驶这样的机器飞行时必须保持谨慎与尊重；愤怒、恐惧与惊慌——这样的情绪与引擎罢工机翼折断一样致命。而就算你感觉到了这些情绪，也万万不可流露出来，因为它们在集体当中会不断繁衍倍增，到最后会像失控的野火一样四处肆虐。
茧茧的表现不错，樱桃莓莓脑中仍然保持着专业克制的部分思维向着只想给某只幻形灵头上来一闷蹄的另一部分努力劝解道，即使认出了我的声音也还是波澜不惊。“任务计划；测试多火箭构型分阶段推进方案；完成近海目标区域的未完勘测；在水下进行转轮液体燃料引擎的测试。”
一张幻形灵魔法包裹着的纸片悬浮在樱桃莓莓眼前——是蜓蜓所为。“呃……任务五收到了。检查单验讫。核实切换至机内供电。”
“任务五证实切换至机内供电。全系统正常。待命中。”冷静，平稳，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任务五，休嘶顿……”樱桃莓莓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按我们目前设定的这个流程来走的话，她心里暗叫不妙，实际上我是根本没办法下令取消任务的；发射按钮不在我这边，而是在茧茧那一头。我现在无论做怎样的决定都会开创先例……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休嘶顿，待命中。”对方的声音里甚至都听不出一丝轻蔑或讥讽。仍然是如此平淡而专业……这些形容词听得莓莓开始有些反胃了。
“出于对机组成员安全的考量，我必须在此强烈建议取消本次任务。”樱桃莓莓终于组织好了语言，“任务五采用的构型完全未经验证，部分特征与先前废弃的某个设计相近。今天下午在友谊岬……”——喏，莓莓心想，她听到这种话总该会冒点火了吧——“……完成的风洞测试证实了接近音障时，顶部裸露的跳蚤推进器在各种飞行速度下都会受空气阻力影响，效率大幅下降且几乎无法控制。请答复，完毕。”
“休嘶顿，任务五呼叫，”茧茧答道，“此次飞行是我的决定，也在我授意下实施。责任由我承担。据我估计此次飞行任务能够安全并成功执行，你所提及的顾虑也已得到了充分考量。”
樱桃莓莓朝冯·布唠恩扫了一眼，对方却只是耸了耸肩。博士您可真会帮忙。
那……现在就该下决定了。我可以直接跟茧茧对峙，强迫我们之一作出让步。要是发生这种事的话这个太空计划大概就要到此为止了。或者我也可以主动让步允许茧茧继续，也许会让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那样的话不仅是太空计划肯定会完蛋，整个幻形灵族都有可能要一起陪葬。
此时此刻任务控制室内的每一双眼睛都落在这只头上仍然戴着飞机飞行头盔，眼前罩着护目镜的粉色陆马身上。
“任务五收到了，”莓莓最后说道，“你……全体就绪可以发射。准备完成后启动第一级。”
“任务五收到准许发射，”茧茧答道，“稍等。”
而在眼下的这短短一刻，任务控制室内的生灵们终于见到茧茧有些动摇，缓缓深吸了几口气，又慢慢呼出，给自己做好发射的心理准备。
“谢谢，”住家这才压低声音朝樱桃莓莓说道，“可是我还以为你一进门就会取消整场发射呢。”
“我现在已经没法阻止她了，”莓莓答道，“要是我真那么干的话太空计划就完蛋了。我们离我们的目标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而且再说了，”她又跟上一句，“要是我和她现在位置对换一下的话，到了这种时候我也会想要发射的，把危险抛在脑后。”她说着摇了摇头，“我倒希望自己能更理智点……”
接着引擎点火了——其实只有其中两台。两道烟柱托着这个丑八怪飞离发射台升入空中，速度比之前几次发射都要慢得多。不仅重量增加，莓莓心想，推力还减小了。这样带来的副作用就是，发射时只会产生略超过两倍重力的加速度。
火箭压低机头以四十五度角倾斜姿态爬升，谨慎调整着航向朝任务四此前错失的目标区域飞去。茧茧对飞船的操纵有几分笨拙，飞船本身也有大头掉到地平线以下的势头，不过这位幻形灵女王还是奋力把飞船姿态扳回了原定的理想角度……
……然而却并不在，莓莓默默注意到，理想的航迹上。
“顺向速度矢量过浅，”冯·布唠恩沉声分析道，“减小推力保持亚音速飞行……”
一千六百米高处，第一对跳蚤发动机耗尽燃料熄火了。茧茧没怎么停顿启动了剩下的三台引擎，飞船如飞镖在空中划过……
……开始朝下俯冲。
“推力太大了，”冯·布唠恩说道，“她就要到达音障了。她需要拉起机头。”
投影上还显示着飞船上的操纵装置当前使用的俯仰、偏航与滚转控制输入的具体示数。这时莓莓看了一眼，然后在她不断增长的恐慌中猛然注意到，俯仰以及偏航操纵都已经达到了最大杆量；茧茧为了能让火箭抬头，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全力把操纵装置扳到了极限……却还是没有成功。而且其实在投影上，莓莓还能清楚看到机头分明还在继续一点点往下冲。
导航球上显示的顺向指点标已经几乎飘到了蓝棕区域之间的分界线上。
“任务五，休嘶顿呼叫，”莓莓保持自己语速的同时还得刻意稳住声线，“阻力正在把你的机头往下拉。可以中止任务吗？”
“否，休嘶顿。”茧茧的回复语气里居然还带着一点无聊的意思。这绝对是在演戏。“我还能保持住姿态。不需要中止。”
而且，樱桃莓莓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算现在想中止也根本办不到。如果在如此接近音速的情况下开伞的话，降落伞会被直接撕成碎片，更不用说引擎也没办法关车。
紧接着，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引擎倒是在两千三百多米的高度耗尽燃料关车了。而且茧茧的丑陋飞镖接下来的遭遇也和樱桃莓莓那次飞行一样，一头撞上音障的同时，失去了外部推力的它立马吃了苦头被打回原形，在大约两秒之内飞行速度就掉了一半。
这短短两秒钟之内，飞船又爬升了大约四米……接下来机头栽得更猛了，座舱大头朝下以极快速度坠向下方洋面。
“五号，休嘶顿，”樱桃莓莓立刻呼叫道，“降落伞指示绿灯，打开降落伞。”
茧茧此时却凝神紧盯着那头自己操纵装置上的什么东西，并没有回应。
“一千六百下降中，”冯·布唠恩又一次沉声道，“她必须在一千以上开伞，否则……”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投影上茧茧却只是伸蹄向着前方画面外的降落伞释放开关，悬而不决……
……在九百米处，她终于按下了开关。
五顶降落伞即刻放出。又过了如此漫长的几秒，飞船继续下落，降落伞拖在后头把飞船缓缓竖直拎起来，兜拢住路过的微风，接着在最后的最后，终于在两百七十米的高度完全展开。等到两百四十米时，刚刚还高达一百五十米每秒的下降速度已经回落到了再从容悠闲不过的五个半。
“休嘶顿，任务五呼叫，”茧茧不慌不忙汇报道，“进入勘测区不成功。很接近了，但是还不够近。待命准备溅落与转轮测试。”
樱桃莓莓关了自己的麦转头问道，“能浮起来吗？”
“五台空助推器？那当然浮得起来。”冯·布唠恩漫不经心答道，“不得不说，这趟飞行倒是给我启发了不少有关新系统的各种点子……”牛头怪的一只大手执笔，另一只攥着纸，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快写下笔记。
投影画面上的火箭落了水，脱开了所有降落伞，然后立刻翻了个跟头侧身躺在水里。
“你不是说会浮起来吗！”莓莓大惊失色。
“我可没说过会竖着立起来。”正忙着记笔记的冯·布唠恩连头都没抬一下。
“落水，”屏幕上的茧茧汇报道，“开始执行转轮火箭系统测试。”飞船座舱一端正开始没入水面以下时，连接舱体与引擎的长段外罩迸射出火星。飞船最后在水中完全翻了个底朝天稳定下来，火星也消失了。
投影画面上，茧茧半阖着眼向外望去，看样子是对自己倒垂向头盔顶部的鬓毛不怎么感冒，“测试步骤完成。”茧茧汇报道，“任务五收尾情况稳定，舱内无渗漏，等待回收。”等到这个时候，她的语气中才终于渐渐流露出一丝情绪：厌烦。“不着急。”
任务五报告
任务概要：飞越并观察新发射场地附近水下地形（先前任务遗留）；观察新式“转轮”液发浸没水下时的特性。
飞行员：茧茧
飞行时长：1分55秒
达到的最大飞行速度：319米\/秒
达到的最大飞行高度：2384米
着陆处距离发射点：10.5千米
合同完成数：1个
成就：新陆上距离纪录
飞行任务评价：如果还需要证明跳蚤作为主要推进系统的无能与危险性的话，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莫过于此。我们离我们的目标降落区简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除了飞行员没有送命以外，这整趟飞行中唯一算得上成功的部分，就只有转轮引擎的功能测试了。在我们拿到更好的引擎之前绝对不准再安排飞行了！
任务结论：失败
回收小组不得不为此从基地呼叫增援，几乎叫上了在场的每一只幻形灵。最终在他们来回奔波了二十一公里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这个玩意终于被运了回来安放在VAb库房一侧近旁的旱地上，摘下头盔的茧茧就站在飞船旁边，向世界宣示着自己那有目共睹的出色冷静与自制力。
樱桃莓莓迈出任务控制小屋时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程度的克制，可尽管她在表面上可以给自己脸上戴好稍显愠恼的面具，步伐也调整得不紧不慢，在附近的每一只幻形灵都还是能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她身上蒸腾而出的怒气。她一直等到自己接近到可以礼貌对话的距离才决定开口，“幻形灵女士先駪们，”她招呼道，“可以允许我和虫茧女王在私下里单独谈谈吗？”
作为马星上在情绪感知能力方面无出其右的物种，在场的幻形灵们听到的版本是：别挡道，不然我给你把头拧下来。于是他们二话不说纷纷作鸟兽散。
等到他们都走远听不见了，莓莓又开口道，“行。你是如愿以偿了。你要的任务飞完了。你还白白烧掉了五枚我们本来可以卖出去的跳蚤。更不用说你这回有整整四次都差点害死自己。”樱桃莓莓在泥地上划出一道线算起帐来，“由于你的设计几乎没给中央引擎留下任何散失多余热量的空间，由此导致的引擎过热可能会引起爆炸。”
旁边又加上了第二道线，“你的飞行姿态角使你在最终熄火时位于极危险的低空，导致你可能在有动力情况下或是在降落伞能够打开之前接触水面。”
接着还有第三道，“你在开伞之前等待的时间过长，这样就会存在它们来不及在溅落前打开减速的风险。”
之后的第四道线作为总结，“最后，采用的降落伞构型可能会互相缠绕，导致无法开伞，让你直接坠入下方水中。”
樱桃莓莓说完收回蹄子，抬头朝着茧茧怒目而视，“那么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要我来说，”茧茧的胜利者姿态依然毫无动摇，“我开创了新一项陆上距离纪录。这十千米标志着我们可以期待在不久的将来收到一张皇家天文学会寄来的支票。”她说着脸上还悄然微微一笑，“而要是当时能再给我十秒钟推力的话，这机头我是完全可以拉起来的。”
发言完毕之后，她径直从樱桃莓莓身旁走开了，“我要去行政楼里脱衣服了，”连头都没回一下，“这种事情我还是希望能留点隐私的。”
樱桃莓莓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了，“啊！”她咆哮起来，“你就是为了要证明自己是个飞行员是吗？是这么一回事吗？那好，我告诉你，你是个飞行员好吧！”她在无能狂怒中以蹄抢地，“你可真踏马是个飞行员！别再拼命证明自己了行吗！”
茧茧的脚步停顿下来回应了一句，“我还真踏马是。”之后她又恢复了自己原先那平稳、冷静而镇定的步伐，魔力一把推开行政楼门，踏入移动板房内，在她身后把门关上。
只有在大门紧锁，孤身被空空荡荡的办公桌包围时，她才肯让自己瘫软下来缓缓侧身翻倒在地。
几秒钟之后她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开始发起抖来。
门把响了几声。片刻过后一把钥匙塞进来开了锁，门也应声打开，“女王陛下，”进来的是住家，“我给您把任务后报表送来……”
躺在地上的茧茧抬起头朝他凶残嘶叫起来。
“塞拉斯蒂娅……不对，露娜……浮士德在上……那我过会再回来！”门急忙咣当一声拍上，幻形灵翅膀不要命一般疯狂拍打的蜂鸣飞速远去，重归寂静。
一道绿光闪过，茧茧又把门锁上，重新沉浸到自己那早该发作的魂飞魄散之中。
脚注：
60、这当然瞒不过马哈顿本地马的法眼。他们自然是心知肚明，每一个没马认识的绿色劳工都是幻形灵，只有与你认识的小马相处时才能真正保证安全。这种想法却让某只冒名顶替某位从铁道工转业当上架子工，又不幸高估了自己的平衡本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小马而化名线工（Gandy dancer）的幻形灵听了直发笑。这自然是好几年以前发生的事了，而凭借着自己不赖的运气，动过手脚的医疗档案，以及在这位已故小马的亲友面前装失忆，这么一套下来，竟然没有哪只小马能琢磨出这位已经狠狠摔过一次跟头的陆马却完全不怕以后再摔一次的胆量背后可能另有隐情——当然他自己开的一句玩笑除外：“大概是因为我完全不记得第一次吧。”
61、在樱桃莓莓看来，光是这一点都很勉强。根据她的说法，要是比她那架双翼机更重或者降落速度更快，就算磕破头都别想安稳降下来。她本来是横想竖想都想规定这一片场地只允许供她的直升机起降使用，可是空速实在是满足不了她的日常通勤需要。
62、要是天气晴朗的话实际工程本可以在三周之内完成，然而当地的区调气象管制宣布，管你这飞船要不要上天，她的安排都要照常推进，不然再过几星期他们就可以欣赏一场郁积已久的风雨刮起的美丽飓风。工程师们表明这些建筑能够抵御任何级别的飓风……然而他们并不敢当着眼墙（Eye wall）的面说出这种话，就怕被她当作挑衅。
63、另一方面，他们也再三强调这毕竟是在跟海岸线上沼泽里的一块地打交道，这十八吨的承重哪怕是超出一毫克他们都绝对不敢打包票。
64、于是茧茧只好下令让双面去收取虫巢的信件。不管事情多小，能让这位请不走的钉子马访客派上点用场总归是好事。
65、或称“骚扰”（bug）。
66、不巧的是，同样不经用的往往还有驱动她飞机引擎的魔能。叫只幻形灵或者独角兽来给魔能电池重新充能可是件麻烦事，常常会导致她不得不在某处滞留上一天多，于是等她抵达虫巢-苹果鲁萨-休嘶顿环线上的下一站时已然落后的日程安排也就日趋恶化。
67、这家皮包公司名头里的“杂务”带来了不少意料之外的收入。苹果鲁萨身为一座发展势头正劲的边陲小镇，长期存在劳动资源短缺问题。尽管苹果鲁萨本地马仍然对幻形灵群体存在抵触情绪，可还是愿意雇他们当临时工的……而幻形灵一族虽然普遍缺乏独立思考能力，却也正因如此称得上是全马国最敬业的一批劳动力。于是这样一来回头客越来越多，大半个劳动队伍都在外打零工，现在就轮到狮鹫戈达德这边成天抱怨自己用工荒了。
68、只叹他这名字取得太巧；一离开发射台他就立刻大头朝下，驾着任务xL-1直直栽向一处陡峭岩壁，引爆了火箭助推器绽出一团极为壮观的火球与烟幕。身为龙族，他活了下来；身为一只小体型年轻龙，他没能安然无恙活下来；身为一只在某桩事上栽了跟头的龙，无论体型如何，他都活得非常非常不开心。
69、冯·布唠恩揭晓这项升级的当天，樱桃莓莓就一再坚持定下了这道标准程序。她实在是开够了不知多少回太空计划内领导会议，也受够了数不清的嗓门大比拼，不管说什么也要坚持确保任务控制与飞船之间的通信务必简明清晰。这就意味着频道无论是哪一头都有且只有一个声音；无论任务控制有什么话要说，都只能由发射台上那一位的后备飞行员负责转达。这件事上住家也站在她这一边，不过主要是为了保证这个责任不会落到他头上。
70、在加速力作用下明显扯得有点长，不过还是看得清的。
71、更不用说这种姿态还有一回把整整六只幻形灵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不过说实话，当时他们的恐惧大半都源于那声雷霆万钧的狂暴战吼：“这就是个纸板盒子！”
72、巧合的是，这一说法恰恰也是幻形灵文化中最甜蜜的情话之一，可与“要是我俩暴露了的话我也许不会把你给卖了”，以及“我可不情愿仅仅为了升职就把你丢进茧里——虽然还是会这么干，可我事后也会感觉很难受”相提并论。在幻形灵圈子里那句简单直接的“我爱你”就从没流行起来过，主要原因是尽管幻形灵们也能感知到彼此之间的爱意，这种来源的情感却是无法食用的。
73、这种姿势是她母亲在许多年以前传授给她的。这个本领要学起来可不轻松；茧茧在幼虫时期本来其实是个挺开朗乐观的孩子，要等到她亲自执掌虫巢多年以后才真正吃透这种可以不怒自威传达出王者之尊的如此自怜自哀所需的深切失望。
74、相比往常的这种谎言，这句话里倒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茧茧真心感激住家对她的这种绝对忠诚——她接下来也正准备厚颜无耻地利用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她也很赏识住家的尽忠职守、工作热忱以及（在她的子民中极为罕见的）某种对自己能力边界的模糊认识。他承担这些职责时的表现出奇地好，茧茧也正要锦上添花，彻底将他的这种能力据为己用。
75、这也是他大受茧茧欣赏的另一品质——住家对她说的是她需要听到的话，而不是她想要听到的话。当然了，她往往要等到事后才会领情；通常她当面的反应都是火冒三丈。
76、近来在怪物、犯罪分子以及其余各界与马国几位最着名英雄对着干的反派之流间颇为流行的一句俚语，取代了原来那句老话“炸飞到塔塔洛斯去”。
77、即便在不遗余力的大手笔推销之下，仍有超过五十多台存放在马尔的摩市郊的某座库房内。要是让马尔的摩市民们搞清楚这间仓库里究竟放了些什么，他们估计会集体施压把它定性为危房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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