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莉莎敏锐地从他瞬间凝重的表情和微微收紧的下颌线条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
这不是丈夫对妻子工作的普通关心,而是一种属于特务职业本能的警觉。
她心中一动,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顾青知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权衡,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既然局里忙,那你就去吧。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早点熟悉工作也好。免得……久了不去,别人说闲话。”
顾青知给了个合乎情理的理由。
既同意了汪莉莎去上班,又似乎是在为她考虑。
汪莉莎心中松了口气,其实她是愿意去上班的。
整天待在这栋安静得有些压抑的公馆里,面对复杂难测的“丈夫”和无所不在的潜在危险,远不如在电话局那个相对熟悉的环境里,和同事们在一起,更能让她感到一丝自在和“正常”。
在那里,她至少能扮演一个简单的职员角色,而不用时刻紧绷着“顾太太”和“卧底”这两根弦。
“好,那我明天就去。”
她点点头,然后像是又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对了……我能进书房吗?”
她记得顾青知之前明确说过,家中任何人,包括她,未经允许不得进入书房。
那是顾青知的“禁区”。
顾青知闻言,抬眼看向她,目光平静。
书房里确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秘密。
一个真正潜伏在敌后的谍报员,怎么可能把致命的证据或线索堂而皇之地放在家里的书房?
那不是勇敢,是愚蠢。
所有重要的信息、联络方式、密码本,都必须记在脑子里,或者藏在绝对安全、意想不到的地方。
书房里的书,或许有些敏感,但更多的是掩护。
而且,他知道汪莉莎的底细,知道她同样是背负任务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甚至是“同行”。
对她,反而没有那么强的防范必要,至少在某些方面。
“去呗。”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以后进书房不用每次都问我。家里没那么多规矩。”
汪莉莎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意外他如此轻易地放松了这条禁令。
她抿了抿嘴,点点头,没再多说,抱着被子快步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掩着。
她推门进去,按亮墙上的电灯开关。
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个不大的房间。
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式书籍,有线装的古籍,也有精装的外文书,更多的是政治、经济、军事类的刊物和文件汇编,摆放得整齐有序。
窗前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桌面上除了一盏台灯、一个笔筒、几份摊开的报纸和文件,再无他物,干净得近乎刻板。
房间另一侧靠墙则放着一张窄小的床,平时似乎是用来临时小憩的。
汪莉莎走到小床边,将怀里柔软厚实的羽绒被放下,又转身回到主卧,将原本铺在床上的那条略显单薄的棉被抱了过来。
她动作利落地将薄被撤下,换上新带来的厚被褥,仔细地铺平边角,拍了拍,确保足够暖和舒适。
做这些的时候,她的心跳不知为何有些加速。
“莉莎。”顾青知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汪莉莎正弯着腰整理枕头,闻声手微微一颤,直起身,转过头,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嗯?”
顾青知靠在门框上,已经脱掉了外面的衣服,只穿着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
他的目光落在铺得整整齐齐的床上,又移到她脸上。“以后,书房你可以随时进来。”
他语气平和,不像命令,更像是一种许可。
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信任。
汪莉莎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避开他的视线,轻轻“嗯”了一声。
抱起换下来的薄被子,低声道:“铺好了,你早点休息。”
说完,几乎是有些匆忙地从他身边走过,回到了主卧。
主卧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
汪莉莎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怀里的被子滑落在地,她也浑然不觉。
她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耳边只有自己清晰而急促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咚咚作响。
此时,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撕扯。
一个声音严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斥责:“汪莉莎!你清醒一点!你在做什么?你是一名军统的谍报员!你是奉命潜伏在顾青知身边的卧底!你的任务是监视他、获取情报!你怎么能因为几天的相处,因为这种虚假的夫妻生活,就开始对他产生……产生不该有的情绪?”
“别忘了他的身份!他是江城站的总务科长,是日本人面前的‘红人’,是一个双手很可能沾满了我们同胞鲜血的汉奸特务!”
“你的使命呢?”
“你的立场呢?”
“廖大升是怎么牺牲的?你都忘了吗?”
“动情?对敌人动情?”
“你这是背叛!是最愚蠢、最危险的行为!”
这个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里,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和强烈的自我厌恶。
是啊!
她是怎么了?
她应该时刻保持警惕,应该利用一切机会探查秘密,应该冷静甚至冷酷地执行任务。
可为什么?
当他带着酒气和疲惫回来时,她会忍不住担心?
为什么听到他允许自己进入书房时,心头会掠过一丝不该有的……窃喜?
为什么看到他对自己放下些许防备时,会觉得……温暖?
不!不是这样的!
另一个声音,稍弱一些,却顽强地冒了出来,试图为她的反常寻找理由:“不,这不是动情,这只是……只是生存的策略。”
“廖大升牺牲了,我失去了上级和联络人,我孤立无援。顾青知现在是我唯一的‘掩护’和‘依靠’。我对他表现出关心和体贴,是为了更好地扮演‘妻子’的角色,是为了获取他的信任,让他放松警惕!”
“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安全地潜伏下去,才能在未来有机会接触到更有价值的情报。今晚他让我进书房,不就是信任增加的证明吗?”
“这说明我的‘努力’是有效的!这是为了任务必要的牺牲和表演,仅此而已!对,就是这样!”
这个声音听起来合理多了,像是一剂自我安慰的麻药,暂时缓解了那种尖锐的自我谴责。
汪莉莎拼命地、近乎催眠般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些理由。
是的。
是表演。
是策略。
是为了生存和任务……
她不能,也绝不会对一个汉奸特务产生真正的感情。
那太可怕了,也太可耻了。
她靠在门上,无力地滑坐到地毯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冰冷的泪水不知何时滑落,浸湿了睡衣的布料。
两种声音依然在她脑海里激烈交战,让她头痛欲裂,身心俱疲。
在这寒冷而漫长的雪夜,在这栋看似安宁的房子里,她感受到的是一种比窗外风雪更加刺骨的孤独和挣扎。
而在隔壁的书房,顾青知已经躺在了那张铺着崭新柔软被褥的小床上。
被褥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爽气味,还有一种极淡的、属于汪莉莎的皂角清香。
他关掉了灯,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雪光映进来的一点微明。
他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
汪莉莎刚才那一瞬间的慌乱和逃避,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理解她内心的冲突和痛苦,因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行走在刀尖上?
他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任务,甚至某种意义上在“引导”着她的潜伏。
看到她因为自己的“信任”而动摇,顾青知心中并无得意,反而升起一种复杂的感慨,甚至有一丝隐晦的怜悯。
她是一个被命运抛到这个位置的年轻女子,接受任务时或许满腔热血,如今却深陷迷惘。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戴着重重面具,在黑暗的深渊边缘独舞?
今晚对书房禁令的放松,既是一种基于现实考量的策略。
他知道她查不到什么,不如示好以观其后;同时,或许也掺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她处境的微妙体谅。
但顾青知很快将这些软弱的情绪压了下去。
潜伏工作是残酷的,容不得半分温情脉脉。
汪莉莎对他产生情感依赖是极其危险的信号,无论是对她的安全,还是对他自己的任务,都是一个潜在的巨大风险。
如果自己不是她的上线,而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敌特,她此刻的动摇,就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提醒他必须时刻牢记自己的使命和所处的环境。
他将思绪拉回到更紧迫的现实。
高炳义的到来,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池塘,涟漪已经开始扩散。
季守林想用他来制衡站内其他势力,尤其是可能尾大不掉的行动科和情报科吗?
马汉敬和孙一甫又会作何反应?
电话局那边的“忙碌”,是否预示着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日本人近期是否会有大动作?
雪花无声地落在窗玻璃上,又悄然融化。
屋内温暖而安静,但顾青知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是更加汹涌澎湃的暗流。
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清醒。
对于汪莉莎,他需要把握好分寸,既不能让她过于依赖而暴露脆弱,也不能让她完全失望而铤而走险。
而对于江城这盘越来越复杂的棋局,他必须看得更远,想得更深。
夜深了,雪似乎下得更密了。
整座城市都沉睡在洁白的覆盖之下,掩盖了所有的痕迹、所有的阴谋和所有的痛苦。
但黑夜终将过去,雪也终会融化。
当黎明来临,一切被掩盖的,都必将重新显露,迎接新一轮的博弈与厮杀。
顾青知缓缓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短暂的休憩。
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着他。
……
喜欢谍战江城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谍战江城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