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府，空相臣。
从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面开始，君烨便隐隐有些危机感。起初，他并不清楚这样的的感觉由何而来，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直到后来，在清元门围场里，他看到空相臣望着南弋一身红衣策马的背影良久，甚至失神。
君烨便知道，他的不安变成了真的。
可他最厌恶自己的所属被别人觊觎。
旁人不知，可他最清楚，他爱南弋永远会比她爱自己多些，再多些。即便她会说着爱他念他，可他还是害怕失去她的爱，患得患失。
所以只要能让她爱他，再爱他一些，无论是何种手段，他都会毫不犹豫去做。
他与南弋之间经历的种种，永远是旁人所不能及的。他信她，却又害怕别人分走她的爱。
即便是一点一丝，他都想抢回来。
＊
一回生二回熟，门口侍卫见了人，二话没问立马引路。不得不说，帝师府的人干活确实有效率。
可一路上，南弋走得却是后背发凉。
除了阿落外，君烨也跟了过来。
他坐在她身旁，垂眸目光微冷，带着几分不可察觉的危险。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空相臣从堂后走了进来，目光落在南弋身上后，转而又看向了她身边的两个人。
视线交汇，无声之中生出两道碰撞涌动的暗流。
南弋察觉出来些许异样。
“慕少主。”空相臣面色平静，拂袖落座，侍从立刻上来添了茶。
南弋微微颔首，“叨扰帝师大人。”
“少主之事，谈不上叨扰二字。”空相臣抬眸，神色如常道：“君公子，许久未见。”
“有劳空相大人。”君烨淡淡开口，并未再说什么。
“慕少主身边这位是……”
南弋微敛神色，并未说明阿落的身份，只道：“当初大人约我在隐市往来阁见面，想与我做个交易。”
君烨微微侧目，心下一沉。
原来那时，她竟然是与空相臣见面。
“大人提及的交易里，包括闻人氏一族的事。空相大人愿意帮清元门剿灭万蛊宗余孽，而与之交易的是大人想要从我这里拿走当初我在隐市带走的闻人氏手串。”
阿落收紧了手心，一直看向一身素衣的空相臣。
南弋勾唇，缓缓开口道：“这个交易，我未答应。”
“只是大人如果想要，这闻人氏的手串我也愿意赠与大人。”她手掌压在桌子上，从衣袖里取出那刻着铭文的手串。
空相臣神情未变，眼底的眸色却暗了暗。
南弋将手串放在桌上，抬眸看向了一言未发的空相臣。
“隔了数年，大人还能查到我在隐市上买走了这手串，可见大人的手段非同一般。想必是从容小爵爷身上，继续查到了我。光就这些，这天底下怕是无人有这般通天手段。”
南弋目光中带着进一步的试探，“且不论大人与隐市之间有何关系，想必大人不仅仅是要这条手串，更想找到与这手串有关的闻人氏后人吧？不过，我有些不明白，空相大人为何从我身边的人下手。”
说到最后，南弋的声音慢慢冷了下来。
“大人心思缜密，我倒是想听听大人会有怎样的回答。不过，大人不妨听我把话说完也不迟。”
南弋将手串绕在手上，微微敛眸。
“空相大人不惜冒着欺君之罪保下了宋微明的命，让其为闻人氏继续查案。而闻人氏的案子，圣上似乎有意不让人查清，搁置了十年之久，久到如今这昌宁城再也没有半分闻人氏的存在。圣君若是知到空相大人救了闻人氏的人，不知会如何想。”
“大人不远万里，从昌宁去到了清元门，只为借清元门的手铲除万蛊宗在大邺的余孽。为此，大人还亲自去了岭南之地，入了万蛊宗的地宫，想来，是想找到对付万蛊宗余孽的办法。与此同时，大人还在查闻人氏的线索。这两件事，似乎并无关系。至少一开始，我也是如此认为。”
直到君烨昨日的话，才突然点醒了她。
“闻人氏于十年前被灭门，我在三年前从隐市带走这手串，大人若是打算查处闻人氏的案子，又或者是追查这手串的下落，隔了这么些年，似乎迟了些。暂且可认为，大人对闻人氏一案并未如何上心。”
南弋并未看空相臣的神色，继续道：“不过，这点猜测却是与大人的做法相悖。除了宋微明一事之外，大人为了闻人氏的线索一而再再而三对我试探，甚至对我用了幻毒，试问，闻人氏的线索到底重要到各种地步，才能让大人如此？”
当初空相臣的幻毒的确厉害，即便是她师从药王，多年用药用毒，可还是中了毒，入了幻境，想必那时候空相臣本是有所把握才下的毒，只是他没想过，她随身带着百毒丹，瞒着损伤神经的危险生生将自己逼得醒了过来。
“大人在意闻人氏的案子，甚至是有些急切地想要线索。”
南弋神色晦暗不明，“所以不妨做个有些荒谬的推测，大人想要寻找的闻人家的秘密，该不会与万蛊宗余孽有关吧？”
君烨与阿落一同看向南弋，对于她的话皆是有些不同程度的意外。
空相臣目光盯着南弋的脸，不可察觉地逐渐幽深，可他一向伪装得很好。
“慕少主此番上门，比在下预想的还要早些。”
南弋蹙眉，心里一惊。
他什么意思？
阿落有些紧张了起来，也想迫不及待得到答案。宋微明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因为帝师大人，这个人的能力和地位仅屈居圣君之下，要想为闻人家查案，甚至是光复闻人氏，借助这个人的势力无疑是最好的方法。
即便是，此人对闻人氏有所图。可这天底下，没有白来的东西。
空相臣眸中藏着冷光，指腹抵着手上的戒指。
“少主今日来此，大抵也是想同在下做个交易。少主诚心实意，在下亦无拒绝之理。”
南弋压下心底的猜测，“空相大人怎知？”
空相臣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只道：“若少主不是诚心实意，也不会特意带着铭文手串和闻人氏圣女来帝师府。”
闻言，南弋同阿落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各自藏着心底的震惊。
他知道了？他竟然知道了？
下意识地，南弋怀疑到了宋微明头上。
“闻人氏一共十二位圣女，闻人氏被屠之后，皆下落不明。”空相臣声音平淡，注意到了南弋面上的提防，继续道：“少主若怀疑是宋微明透露的消息，却大可不必。想来凭借圣女画像寻人，倒也不难。只是没想到，要寻之人便在慕少主身边。”
阿落担忧地看向了南弋。
南弋怎么也没想到，她的猜测竟然是真的。空相臣是怎么有闻人氏圣女的画像的？
空相臣是靠着画像找到了阿落，也就是说，在清元门的时候，空相臣已经确认了阿落的身份。
可空相臣怎么能笃定，阿落就一定会来雷楚洲？还是说，他已经留了后手？
君烨从头至尾听着，眼底的墨色翻滚。
“空相大人说了这么多，亦做了这么多，想来，我最后的设想还真是对的。”南弋低声道。
“是。”空相臣果断道。
“少主很聪明。”
君烨握紧了手，神色添了一抹冷意。此人的手段心计，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想。
而南弋微微屏住了呼吸，愣神片刻，一股巨大的无形压力如排山倒海一般向她压了过来。
闻人氏与万蛊宗余孽有关，空相臣想查闻人氏的秘密，有意为闻人氏翻案，那么，当年闻人氏被灭门……是不是因为……
空相臣缓缓起身，看向一旁的阿落。
“抱歉，当初只是想确认圣女身份，并非有意伤人。事关重要，在下不得不谨慎为之。”
南弋兀地站了起来，只盯着空相臣，神色激动道：“所以为什么闻人氏与万蛊宗余孽有关？当年闻人氏被屠杀灭门，那些持刀的黑衣人……是受万蛊宗余孽指使？是辛斓做的是吗？！”
阿落有些迟疑看着激动的南弋，“怎么……怎么会？”
空相臣看着面前的人难得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如此焦急看着他，放在身侧的手莫名紧了些许。
他对着堂外的云野，吩咐道：“让他进来。”
云野低头应道：“是。”
进来的人是宋微明。
“拜见帝师大人。”宋微明俯身行礼，并未看向一旁的其他人。
“是你！”阿落没想到宋微明已经和空相臣有了牵扯。
其他的，不言而喻。
“看来，之前你还是有所保留。”南弋冷冷道。
宋微明站直了身体，坦然道：“谨慎为之，不得而已。”
君烨看了一眼空相臣，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既然如此，就当着空相大人的面，索性把事情都讲个明白。”
南弋拉着阿落重新落座，给她交换了个眼神。
宋微明只看向空相臣，并未有所动作。
这一点，南弋看得清楚。
空相臣随即接着坐下，只淡淡道：“说罢。”
宋微明站在堂中，一身半旧的衣裳洗得泛着浆色，却并未影响此人半分清正之气。
他微微拱手，应了一声。
“三年前，我任职提刑司司理，借此身份暗中查阅闻人氏天命一案。先前我所言如实，并未有假。圣上有意查处闻人氏，时隔多年黑衣人身份不明。当年历经屠杀而活着的闻人氏只有数人，九巍山的闻人氏只是当初散落在各地，如今集聚在一处。”
“而在当年那场屠杀中，有两件事我从族人口中得到了证实。一则，闻人氏是因中毒而被屠杀殆尽。当初闻人氏乃是也算是昌宁世家之一，护院侍卫不少，可当年黑衣人如割草般杀人，是因包括侍卫在内的所有人被下了类似于软骨散的东西。虽不致死，却能让人无力抵抗。而对方是趁着闻人氏族中祭祀，族人群聚，下在了祀饼之中。”
“二则，黑衣人带走了圣女。族中十二位圣女，有族人曾见过圣女未被当场杀害，而是被带走。至今，所有圣女皆下落不明。而圣女身上，有闻人氏一族的传承，唯有被原做真正圣女之人，才能知晓铭文的秘密。而当年唯一的传承圣女当场自尽身亡。待选的十二位圣女后背上，有闻人氏百年技法绘制的图纹，皮肉即便随着年岁增长，图纹亦不会消失。而每一位圣女亦有一串独有的铭文手串，此手串亦关乎闻人氏的秘密。”
铭文，圣女，秘密。
南弋如何也没想到，闻人氏当年被屠杀和这些有关。
她盯着宋微明，“你说的这些，和万蛊宗余孽有何关系？”
宋微明未言，看向空相臣。
“继续。”空相臣开了口。
“因为赤月宗在寻找闻人氏后人的下落，而赤月宗与万蛊宗一脉相承，皆以蛊立派。若非空相大人庇护，闻人氏不可能存活至今。”宋微明道。
“你是如何知晓赤月宗在寻找闻人氏？”南弋看着他问。
“鬼市消息，网罗天下。”
南弋眉头紧蹙，忽地抬眸盯着空相臣，收紧手站了起来，眼底带着克制不住的怒气。
她似乎压抑着什么。
“空相大人。”
她一字一句说着，目光没有放过空相臣一丝一毫神色的变化。
倏地，她低低冷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嘲讽，眼底的墨色翻滚不休，藏着敌意。
“隐市之主，鬼市之主，都是你吧？”
君烨紧紧看着神色异样的南弋，不禁伸手拉了她，“你在说什么？”
空相臣眸色幽深，眉头微敛，却并未有所动作。
南弋仍旧盯着他，“既然赤月宗这么多年都在寻找闻人氏的下落，鬼市消息网罗天下，怎么赤月宗找不到闻人氏就在九巍山呢？而为什么，远隔雷楚洲万里之远的隐市上，百晓生便能知晓闻人氏的下落？”
此话一出，阿落也开始怀疑。
“清元门附近的两次隐市开市相隔时间过短，我当时只是觉得奇怪，却并未多想。而在隐市上，我和阿落见到了百晓生，百晓生说出闻人氏如今便在九巍山。那时，我并未预想过闻人氏是宋微明所说的这般境地，故而并未怀疑百晓生所言。”
“只是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有些巧合。这些巧合，可不止一次。”
“空相大人手段通天，只是我一直很想知道，大人到底是怎么从神秘莫测的隐市查到我和容浔身上的。可若是，大人不必查，而是可以直接知道呢？”
“蛊虫交易只在昌宁城外，大部分在鬼市。空相大人有心对付蛊虫背后的人，怎么会对城外常年开设的鬼市没有一点手段？还是说，大人只是把鬼市当做监视蛊虫买卖的据点，搜集各方线索。试问能做到这点，空相大人的手段又能少到哪儿去？”
“而让我最好奇的，是隐市和鬼市颇有相似之处。两方出入令牌上都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缠枝纹，一为阴刻，一为阳刻，阴阳相合。若这是过分的巧合，那缠枝纹上都有一处凸出的特意留下的一点，便是最好的不是巧合的证明。那是刻意留下的记号。”
君烨一直看着南弋，并未看向其他人。
“隐市和鬼市，根本上便存在关联。而大人找闻人氏的手串到我这里，又能在隐市往来阁出现，便已经说明了问题。起初是我曾猜测大人的身份和隐市有关，而眼下宋微明的说辞让我联想到百晓生，便是让我确定，空相大人确是隐市之主。鬼市之主是谁，也不必多猜了。”
南弋收紧了手，“当初百晓生透露闻人氏的下落，恐怕便是空相大人有意为之！所以大人早些离开清元门，便是能笃定，闻人氏圣女一定会跟着清元门一起来到雷楚洲。”
“空相大人，还真是……好算计。”
南弋从心底渐渐生出凉意包裹着全身，饶是她如今说出这些话，便已经开始觉得后怕。
从头至尾，一环接着一环，每一步都在空相臣的预料之中。而她后知后觉，等到彻底发现时，却已经按照空相臣的设定走到了他想要的地方。
在清元门的事上是，在闻人氏的事上亦是。
她的指尖隐隐有些颤抖，脑海里回放着一件又一件事，生怕自己仍旧漏掉了什么。
她觉得这个人有些可怕。
然而她反应过来的这些，其中有许多事都有空相臣存在的影子。她尚未仔细推敲的部分，空相臣是否又有其他隐藏的目的和计划？
就比如，她与空相臣在万蛊宗地宫里遇到真的是巧合么？空相臣出现在赫尔部落又是为了什么？空相臣派人杀了假的素问弟子又有什么其他目的？
这些，她都不知道。
君烨察觉到南弋的异样，立刻将她拉了回来，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
他震惊于她是如何想到这些，却也对空相臣暗中接触她的种种而心生敌意。
空相臣将南弋的神情尽收眼底，眸色微动，心底无由地渐生些许烦躁，被他立刻又打散得无影无踪，可他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
良久，他不知如何开口。
“在下所为，并未有损清元慕氏与闻人氏。”
南弋嗤笑一声，“是，空相大人神机妙算，当真是让人佩服得很。”
她看着他仍旧平静如水的眼眸，只道：“这一场交易，还望大人也是诚心实意，否则……便一定不是大人想看到的结局。”
“闻人氏的秘密在圣女身上，我们自会查下去。宋微明这个人，便先从大人这儿借用几日。”
空相臣没有多言，接着南弋便带着阿落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堂。
君烨起身，没有同南弋一道离开。
两人的目光再次碰撞，这一次，对方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防备。
空相臣缓缓起身，一身月白色的锦裳无尘不染，亦如这个人一般清冷孤傲。
可与他不同，君烨眸色如渊，周身藏着凌厉之气，让旁人窥探不得半分。
君烨背着手，脸上并未有其他的神情。
“要说起来，我要多谢大人给我的未婚妻下了幻毒。”
空相臣不明，指腹下意识地抵着戒指。
君烨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嘴角弯起一道极浅的弧度，似是以胜利者的目光看着对面的人。
“若非大人的幻毒，她也不会彻底放下所有来爱我，当着神佛的面说愿嫁我。我与她，也不会因此解开过去冥冥之中已经存在的诸多缘分。”
“姻缘天定，岁岁绵长。如此，还要多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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